他今年四十四岁,比杨淑媛整整大十五岁。九年前他们结合时,他是市轻工局的军代表。燕尔新婚,他就发现年轻美貌的妻子并不爱自己,但他当时并未十分看重这个问题。他认为,所谓爱情,不过是罩在人类婚姻问题上的一层迷人的薄纱,有也好,无也好,实际上就是那么回事。再说,他对自己的短处也颇有自知之明:年岁大,文化低、无论怎样收拾打扮都去不掉的土气等等。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家庭,一个老婆孩子俱全的“窝”,如果说还有什么奢望的话,那就是:老婆漂亮一点、孩子可爱一点、“窝子”舒服一点,然后一家子相安无事地过下去。正是抱着这个宗旨,他对妻子一直是忍让的。转业到缝纫机厂后,当上了人保科科长,在厂里是颇受人敬畏的,但在老婆面前却是个地地道道的“铛耳朵”,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结婚以来,杨淑媛对他拍桌子打巴掌的情形可谓数不胜数,而他敢于“顶撞”的却只有过一回,且早已在厂里传为笑料。有一次,他的一个战友放了架高级照相机在他家里,杨淑媛一见,就嚷着第二天要请假去公园照相。当时他正在抓厂里的纪律检查,考虑到影响,就劝老婆改在休息日再去。老婆非去不可,两个人争执了一晚上,仍然相持不下。最后,盛怒的老婆拿出了杀手锏——离婚!气得发抖的他竟一反常态,公然应战:“离就离!”一时倒弄得杨淑媛十分诧异。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傅玉山爬起来去上班,被躺在床上的杨淑媛喝住,非叫他把离婚报告写好留下不可。傅玉山竟不动声色地真写了起来,写好后用墨水瓶往写字台上一压,傲视老婆一眼,扬长而去。杨淑媛好不奇怪,翻身下床拿起“离婚报告”来看,不看则已,一看,真是哭笑不得,原来报告上恭恭敬敬地写着:照相机放在五斗柜第一格抽屉里,胶卷已装好。
为了赢得老婆的欢心,不,应该说是为了减少老婆的怒容,他傅玉山什么角色没当过呢!
然而,就像幸福之神对他特别吝啬似的,忍让和迁就并没有给家庭带来宁静与和睦,相反,老婆得寸进尺,越闹越凶。后来,他又把希望寄托在养孩子上。许多初初尽扯皮的夫妻有了孩子后不是就好起来了吗?于是三年之内他们有了两个孩子,而且是最理想的搭配:一女一儿。儿子康康,长得圆头圆脑,聪明过人,一张小嘴儿叫起人来乖得很,杨淑媛爱如心肝宝贝。他们把女儿平平送回傅玉山老家让婆婆带,专心一意地侍弄儿子。这样,两个人相对平和了一段时间。谁知日子稍长,儿子的作用也渐渐失效了。杨淑媛一天不跟他生两回气,拌几回嘴硬是过不去;路上相逢,冷淡犹如过路人。杨淑媛曾多次闹离婚,他采取的对策是不吭不响,骨子里当然是不愿意的。再拖几年就是五十岁的老头子了,那光棍是好打的么!作为人保干部,他深知在我们国家,离婚可比结婚难办得多,就让杨淑媛去闹,结果,不是同事朋友劝解,就是上级领导批评,居民段上的调解委员也登门了,挨训的照例是“无理”提出离婚的一方。两个人就这样不死不活地拖下来了。现时,傅玉山唯一的、也可以说是最后的希望,是寄托在真正能够改变一切的万能的上帝——时间上。他祈求着,但愿随着时间的推移,年岁的增长,老婆会慢慢回心转意,或者会像自己一样看淡了许多问题,凑凑合合地把这个家维持下去。他就是抱着这个宗旨对老婆的乖张举动一忍再忍的。有时候实在忍不下去了,比如说像今天这样,他猛一细想起来还是很伤心的,禁不住要在心头自问:这一切,都错在哪里呢?
这一切,都错在哪里呢?
如果傅玉山有那种幻想小说中的心理探测器的话,他一定会大为惊异地发现:此时此刻,杨淑媛也正在被这个问题所纠缠着。
是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但这既非同一屋顶下的这两口子发生了什么生物电场感应,也不能说明他们的思想已经“同道”了。实在的,这不过是两辆从不同方向开来的汽车,偶然在十字路口相遇罢了,相遇之后,连喇叭都没有互致一下就分道扬镳而去,各自在自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杨淑媛静静地躺在床上,冥思苦想。
九年来,她身为这个家庭的主妇,却极少有这种意识。她常常产生幻觉,总觉得这不过是一个玩笑、一次误会,一场梦而已!自己怎么可能和一个俗不可耐的老头子结婚呢!当她清醒地认识到这确实是木已成舟的事情时,她就痛苦难忍,悔恨至极!她的灵魂会从躯壳里脱颖而出,去溯游那已经失去的岁月,徒劳而又固执地去寻找那使她的生活发生如此不幸变化的“关键一环”,仿佛只要找到了这一环,她还可以重新由这儿开始,按照“本来”的生活道路走下去似的。
过去,她也有过这种追悔,但几乎都是在“错在自己瞎了眼睛,嫁了傅玉山”上打圈圈,即便是想到庞明,也非常短暂。今天却倒转来了,她把一切追悔都与庞明联系起来;如果自己当初不鬼迷心窍地离开他,决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错就错在自己下乡当了知青!——农村的落后与艰苦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外婆还是住在郊区农村就苦成那个样子,一年四季瓜菜度日,吃一顿净白米就当过年!外婆不是常给自己讲吗:“我生了八个,就你妈有出息,在城头工作,其他的都命苦,陷在农村里,做梦都想往外蹦,但也只是做梦呀!看你这些表弟表妹嘛,哪个脸上有点血色,哪个身上有件像样的衣裳嘛!”是呀,这些情形是自己从小就知道的,为什么还要眼睁睁地往火坑里跳呢!唉!不,那是逼到头上来的事情呀!全国一锅端,不下能行吗?当时学校里有几个决心当“老泡”的,最后还不是被工宣队强行下了户口,何况工宣队了解到我对下乡有抵触,已到妈妈单位上施加压力了,“破坏上山下乡”的帽子谁戴得起呀!如果那样,受牵连的将是全家……
错在下乡后向庞明隐瞒了真情!——和同班同学刘芬经过几天颠簸、跋涉,来到大洛山区深处的那个破烂的小山村时,两个人都吓呆了:这跟原始部落有什么两样!连来接我们的妇女队长都衣不蔽体,下霜的天还打着赤脚,脚后跟上的裂口有一公分宽!当天晚上,两个人在四面通风的茅草房里抱头痛哭,发誓一定要回故乡!可是,第二天,自己给庞明写信时,为什么要一边流泪,一边却把那穷山恶水描绘成花香蝶舞的仙境呢!对了,是怕造成他思想上的混乱,影响他的身体和学业。谁又知道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美景胜迹”日后会成为吸引他要求分配来这里工作的缘由呢!不,即或是这样,只要他事先通个气,也不会铸下如此大错呀?
都怪他开了那么个弄巧成拙的大玩笑!——是的,幸福的情侣之间都少不了要开开玩笑,特别是当爱情还处在平静而甜蜜的阶段的时候,它是一种聪明的调剂品。但怎么能拿这样重大的问题来开玩笑呢!虽说大学生也在接受“再教育”之列,但总不要求全下乡呀!他为什么那样沉不住气就主动要求到大洛山区来了呢?而且事先也不商量,几千里路一直到了面前才让人吓一大跳!还说是让我“意外地高兴一下”呢,简直把人都要气疯!当时自己是哭了几天呀!唉,话又说回来,既来之,则安之,但事情却并不是这样简单啊!
都怪刘芬的帮倒忙!——刘芬要走是铁了心的,但没想到她那么快就找到了门路,通过人托人的介绍,跟一个现役军官相识并且闪电似地结了婚,不久就作为随军家属把户口粮食关系办走了。这对自己的打击太重了!记得自己看到她把那跟生死牌一样重要的户口粮食迁移证从皮包里拿出来时,只觉两跟一黑,就像掉进了无底深渊。从那以后,自己的每一分钟都是在窒息般的气闷中度过的。但气闷就气闷吧,也许过上一段时间就好了,谁知刘芬又多管闲事,千方百计地在部队上又给自己拉上了一个朋友,她是明知自己与庞明的关系的呀!自然,她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临别时自己不也对她说过“不要忘记我”的话吗?她那一封又一封讲述自己如何养尊处优、欢乐幸福的信,对自己是有吸引力的,即便是这样,自己对庞明也没有动摇。自己不是那种轻易舍弃感情的人啊!
可恨!可恨当时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成天乱抓乱斗,使庞明身遭灾祸!——不管怎么说,庞明分配到县水工队时,梁队长还是很器重的,马上让他担负了技术员工作,而且特意把自己也调了去。那段时间,自己思想上虽然有疙瘩,但处境总比在生产队强多了,算了吧,人家能过,自己也能过!几次都想叫刘芬不要再来信谈那件事儿了。谁能料到,一夜之间祸从天降,庞明上了地区“清办”的花名册!一辆吉普车开来,不问青红皂白,铐上就走,把人都惊呆了!过了两三天才传下话来,说他是“二月逆流”小爬虫,在学校时曾参与炮打中央****的“反革命”案件!这真是把自己吓得六神无主了。“反革命”,这帽子谁戴得起呀!更加使人难以忍受的,是周围那些幸灾乐祸的风言风语,什么“还说是热爱山区呢,原来是避难来的”呀;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呀;什么“这下杨淑媛惨了,怕要往铁栏杆里送一辈子饭啰”……没完没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二流子也找上门来了,“嘿嘿,大老粗有大老粗的好处,至少不会让老婆守活寡……”“别做起那副高贵得不得了的样子,看看那些四类分子的婆娘,当初还神气得多呢!”对于一个才满二十岁的姑娘,这一切怎么受得了!越往深处想越感到可怕!对庞明的疑问也产生了:他到底背着自己干了些什么事呢?几百号人,单单抓到他头上,总不是没有原因的吧?可他却从来没向我说起过这方面的事情!是呀,知人知面难知心……呵,真不堪设想!唉,关节炎也来凑热闹,只好返回山城了。但那时候,主动权还在自己手上啊!
可恶!可恶刘芬极力向我兜售她那一套人生哲学,乱了我的方寸!——回家板凳还没坐热,刘芬就闻讯上门来了。一进屋就不停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都被她说尽说绝。“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呵!想那么多干啥?伤精费神!对于我们女人来说,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两个字:幸福。什么同情心、事业心,什么爱情、友谊,如果与这两个字挂不上号,就让它们通通滚蛋!优柔寡断干什么?‘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要创造你自己的幸福,也只能靠你自己!”这些话,真像一阵倾盆大雨,把自己心灵中残存着的一点火花全浇灭了。她提到了傅玉山,把他说成了天上有、地上无的圣人,不抽烟、不喝酒、懂感情、没脾气、大事能干、小事也能干,还开玩笑地讲当时社会上流传很广的十大条件:一表人材、二老不在、三转一响……他样样俱全!最重要的,他是现役军人,而且已经有十六年军龄,可以带家属,据说在市里还有一幢一楼一底的房子。这种条件,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反正我就帮你这一回,错过良机,以后不要到我面前打矢悔!”刘芬的话说得娓娓动听而又斩钉截铁。于是,糊里糊涂地与傅玉山见了面,又糊里糊涂地默许了对方,仅仅半个月就定下了终身大事……记得,对他比自己大十五岁这一点,当时是有顾虑的,可刘芬却说:“我那一口子大我十七岁呢!有什么关系?老么老,心肠好,处事稳重,会体贴人。是那些毛头毛脑的小伙子,我还看不上呢!”于是,顾虑烟消云散。凭良心讲,自己当时还是挂牵着庞明一点儿的,但也被刘芬三下五除二地打消了:“在我们的国家,一个人当上了‘反革命’,这辈子还有啥搞头?莫非你还要贴着本去当反革命家属?世界上有这么聪明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