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陌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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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杨淑媛被问哑了。良久,她才带着沉思的神色,缓缓地说:“保证是说不上的。他确实真挚地爱过我,但回想起来,他那颗善良而又高傲的心却从来没有完全属于我。记得我过去曾给你讲过,九年前。他身遭大难前夕,我正鬼迷心窍,我们的爱情面临最后关头的时候,我曾以极大的决心与他单独见了一次面,一针见血地向他提出:‘要么想办法双双跳出这个鬼地方,要么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为了回答我,他一夜没睡觉,从他的窗口可以看见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那痛苦不堪的样子,说明了他对我的爱。第二天一早,他推开我的房门时,我吓得不敢看他:头发蓬乱,两颊下陷,眼睛都落了窝……在那一瞬间,我真的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对他说得那样决绝。但我表面上却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他说话了,声音不大,但却非常动感情,一字一句,我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说:‘淑媛,你知道,除了你,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孩子,也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个女孩子的爱。我珍惜我们的爱情,我深知,如果失去了你的爱,自己将遭到何种程度的打击!但是,你也知道,我从幼年时代就抱定了学水利、搞水利的志向,因为我也是在滴水贵如油的山区长大的孩子。在解放前的一次大干旱中,我的祖母,白发苍苍的老祖母和我的亲姐姐,就是因为进山找水渴死在路途上的……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当爸爸背着我找到她们时,祖孙俩紧紧地抱在一起,舌头还互相舔着……现在,我已经是一个水利技术员了,我一直有这种感觉,是那些祖祖辈辈被干旱所苦的山区人民节衣缩食地让我来读书的,我学成后一定要对得起他们。我终于来到了山区。淑媛,你想想吧,这儿是多么需要水啊!面对着烈日下龟裂的田地和枯死的禾苗、面对着为接一瓦缽吃水而在山洞里守候通宵的老人以及渴得连眼泪都哭不出来的孩子……我能忍心离开这里吗!’说这些话时,他流泪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流泪。但我当时已经听不进去这些话了。我也哭了,哭得很伤心,因为我这时才明白,自己要想完全占据他的心灵是不可能的了。事实上,这次谈话成了我们彻底破裂的转折点。以后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说起这些痛心的往事,杨淑媛又止不住眼泪花花。

乔云听完,怅然若有所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在你的这一生中,也许真的做了一件大错事、大蠢事!”

杨淑媛激动地坐起扑在表姐的肩膀上,用手抓打着她的背,泣不成声地说:“云姐!我的好姐姐!帮助我吧,帮助我回到他的身边,哪怕是三天五天,我死也瞑目了……”

乔云搂住恸哭的表妹,任她的泪水滴在自己的肩背上。刚才她发出的那一句感叹,完全是情不自禁的,现在,当她在表妹的哭声中重新意识到自己的使命时,不由得又在心头责备自己了——真是,今天是怎么啦!她知道,要庞明与表妹破镜重圆,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不可能了。如若自己此刻说出一句会给表妹造成错觉、增加幻想的“安慰话”,实际上只会给她带来新的痛苦。与其长痛,不如短痛!定下这个决心,她扶起泪眼婆娑的表妹,神色庄重地说:“淑媛,冷静些,冷静些!你已经不是个小孩了,你应该懂得,要想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条件下重演已经成为历史的事情,是办不到的,不可能的。人生活在世界上不可能随心所欲,该克制的一定要克制!如果执迷不悟,只会碰得头破血流,造成更大的悲剧!淑媛,你好好想想吧,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淑媛……”

杨淑媛的身子悸动了一下,把表姐抓得更紧了,哭道:“云姐!我真羡慕你!我当初也该像你一样,不恋爱、不结婚,一个人无牵无挂地过……”她突然不哭也不说了,静静地伏在表姐身上。

表妹的话使乔云的心像被火烫了一下,一股热辣辣的东西从心头直冲嗓子眼,她真想大叫一声把这团东西吐出来!但她控制住了,一动不动地就让表妹伏在自己身上。过了一阵,她感到表妹的呼吸平缓而有节奏起来,以为她因太疲倦而睡着了,就轻轻扶着,想把她放到床上去。不料,杨淑媛突然挣脱了她,瞪着两只红肿的眼睛发神经似地说:“他撒谎!说他有女朋友了,撒谎、撒谎!他是个不会撒谎的人!”

“淑媛!淑媛!”乔云惊骇地摇着表妹的肩膀,“你说的什么,你怎么啦?”

“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是一个值得我们女人去爱,去拼命追求的人!我命苦,我没这个福气!可是,云姐!”她说到这里,话就像被人用刀切断了一样,截然而止了。

乔云用近乎严厉的目光盯着她。

杨淑媛惶愧了。当她冷静下来时,用小学生向大人承认错误的神态和语调说:“云姐,请你原谅,我太、太冲动了……”

乔云什么话也没有说,缓缓地站起身来,低头踱开去。在漆得光可鉴人的五斗柜前,她站住了。她凝视着柜头上那尊雪白的维纳斯石膏像,久久地凝视着……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

一轮银盘似的皓月,静静地悬挂在被白昼的暴风雨洗刷得蓝幽幽的天幕上,缕缕清辉从那盘儿里倾泻而下,洒在楼房、树木和人迹消遁的长街上,使安谧的城郊之夜显得更加明朗而又神秘。

万籁俱静。唯有桌上的小旅行钟在不停地发出清晰、单调的嘀答声。

庞明躺在旅社的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嘀答、嘀答、嘀答……

近来他很怕这样无所事事地听着钟表走动。他记得有什么人说过,这每嘀答一声,就标志着生命的旅程又缩短了一点。他倒不是害怕永离尘世之期的到来,所焦灼的是一旦走完生命的旅程时,自己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十年****,是在一种受捆绑的状态中度过的,到了松绑之时,却发现人生已去过半矣!他把鱼竿送了人,又把个人生活安排压缩到最低限度,以全副的精力学习、工作,工作、学习,脑子里成天堆满了定理、数据、规划、设计、施工之类的问题。忙、苦、累,却又乐在其中。

然而,此刻他却无能为力了,想起来做事,头脑是昏乱的;想躺下睡觉,心却清醒着。

精神的风暴是不会像自然界的风暴一样嘎然止息的。

在白天的那场艰难的搏斗中,理智胜利了,道德胜利了。现在他更清楚地看到了那种诱惑与挑战的可怕。

有时候胜利者也会负伤的。他暗自庆幸,却又怀着沉重的伤感。

由于感情上的微妙关系,和杨淑媛分手多年后,他还曾暗自揣度过她的生活。有时,他把她想象成一个生活优裕、百事如意的军官家属,有时又把她想象成一个理家有方、恤夫怜子的贤妻良母。她应该是满足的、幸福的。自然,他对此既无羡慕之情,更无妒忌之心,相反,时间越长,他越感到自慰:看来,她与自己的分手并非偶然。他做梦都没想到过,杨淑媛竟会以这种落魄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感觉到真正的痛心是什么滋味了,同时他的心中升起一种负疚感。他开始看到自己在处理这个问题上的狭隘之处了。当时自己明明看到了她身上的弱点,为什么只有气愤而没有帮助?而且分手这么些年竟从未写信关心过她……

嘀答、嘀答、嘀答……

庞明无情地反省着自己,从九年前直到现在……

一个扎着小辫,长得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来袭扰他了,她先向他俏皮地讪笑着,接着就眨眼做鬼脸,

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嗡嗡回响:“……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她叫姚玲……”怎么也摆脱不了。呵!这正是自己白天为摆脱杨淑媛而说过的话!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她,姚玲,一直都是把自己当成亲兄长来尊重和相处的啊!

“不行,我一定要对她收回这句话,一定要收回!”他在心里叫喊。而现在,他只好独自来吞这粒苦药了……

在与杨淑媛分手后,队里对他安慰最大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梁队长,一个就是姚玲。

他是在地区被“清办”隔离两个月后,梁队长以“工程需要”为由,千方百计把他要回队来的,只是带了一条“随叫随到”的尾巴。回队后他才知道杨淑媛已经远走高飞。尽管他竭力克制,但痛苦与孤独之情仍然没逃过梁队长的眼睛。梁队长名叫梁俊臣,当过铁道兵营长,是个有魄力、有经验的领导,庞明一向很敬重他,有什么心里话也爱对他讲。

梁队长和队上的同事也曾为他的个人问题****不少心,数次给他介绍对象,但他一个也没谈,因为身上还留着一条“随叫随到”的尾巴,而且,第一次教训太惨重了,怎能不慎之又慎?

姚玲是在杨淑媛走后几个月,从县医院培训班调来顶替卫生员工作的。当时她才十六岁,蛋形脸、柳叶眉、丹凤眼,很爱笑,一笑,嘴角边就现出两个小酒窝。据说是干部子女。

一件偶然的趣事开始了他们的友谊。

有一次,庞明从县里查阅地理资料后,走山路转回正在勘测的新工地,想附带观察一下工地附近的地貌和植被。来到一个山箐边,突然听到箐底有人喊叫,他急忙循声而去。老远看见姚玲背着一背兜中草药站在一个水潭边,来回跳着用竹竿拦打着什么,走拢一看,潭水里竟游着一只黄色的小麂子!庞明下水抓住小麂子,两个人欢欢喜喜地抱回家去,钉个木笼子养了起来。他们每天给小麂子喂草喂水,不知不觉地来往密切起来。

庞明慢慢发现,行为举止近乎幼稚的姚玲,其实是很有独立见解的。她下乡时还不满十五岁,只因父母都是“黑帮”;父母深感对不起女儿,一“解放”出来,就要想办法调她回去,她坚决拒绝了。说:“我既不愿做‘黑帮分子’的孝子贤孙,也不愿做革命干部的掌上明珠。人生的路,靠自己去走。”可以说这是与众不同的了。还有更甚的:她对“恋爱”二字极端疑惑,认为那不过是自私与虚伪的混合物。这使庞明十分吃惊。据说她还没有谈过恋爱!

不久,省里的一个水利检查团来到县里,要到水工队看看。这可急煞了司务长。拚来凑去数不出几个菜,于是就打起小麂子的主意来。庞明没话说,姚玲却死活不答应,一上午都把那小麂子抱在怀里。经过这段时间的精心喂养,小麂子长得很可爱。司务长提着磨得锋快的尖刀来找她,硬的软的一齐来,她扭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到中午时,悄悄地把麂子抱到山上去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