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胜利的微笑来到庞明屋里,扁扁嘴说:“哼!你们男人都是黑心子!”
庞明对她放麂子实际上是默许的,尽管出发点并不相同。他笑笑答道:“恐怕不能这样说吧。”
“就要!就要!就要!”她放开了连珠炮,而且升了级,“无论在什么事情上,你们男人都是黑心子!”
“这就更不着边际了。”庞明以为她耍小孩脾气,随便应道。
“不着边际?我有事实!”小姑娘的声音很大。
庞明饶有兴趣地抬起头来:“什么事实?能公开一下吗?”
正要张口说出什么来的姚玲,不知什么原因,脸色忽然一沉,眼帘垂了下去。问道:“庞哥,我早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她的眼睛抬起来看了庞明一眼,又慢慢垂了下去,“你老实告诉我,在爱情问题上,男人是不是都相当自私?”
庞明心头一跳:她怎么会突然提这个问题呢?他按自己的见解作了答复:“这首先得看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姚玲对这种笼统的答复显然也不满足,别扭了半天,终于对面前这位可以信赖的老大哥吐露了自己的隐秘:有一个与她同时下乡插队的姓黄的男同学,一年前参军走了,小伙子一直在追求她,她为此感到非常矛盾:不答应吧,细想起来,自己确实还有点儿喜欢他;答应吧,谁知道他骨子里是好还是坏呢?她不好意思地瞅了瞅庞明,脸上飞起两朵淡淡的红云,极低声地说:“老实说,我之所以很怕谈‘恋爱’,全是因为把爱情看得太宝贵的缘故,我怕她被污染、被毁灭!而自私,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祸根!”
庞明感到很有些诧异,一个从没有恋爱经历的姑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在这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原因?他本以为姚玲还会说出点什么来,但她也没再说什么。他只好从大的方面来鼓励她,鼓励她做一个勇敢的人,无论是在事业、爱情和任何事情上。他说:“幸福之花,为勇士而开。要敢于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
姚玲接受了庞明的看法,与远方的友人建立起了更密切的关系。在工地上,他们成了人所共知的“两兄妹”。
七六年春上,庞明突然接到地区“批办”的通知,要他立即前去参加学习班。赶到地区才知道是继续“端正对**********的认识”,实际上又被隔离起来了。这一次,他心中更加坦然,因为经过这些年的观察与思考,他已经在我们这块多灾多难的国土上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由于天遥地远,他未能参加丙辰清明的那一场气壮山河的战斗,但他的心和广场上的勇士们是相通的。他拒绝写任何检查,而且针锋相对地驳斥派头头们的谰言,结果被作为“态度极端恶劣”的典型通报全区,并传要判处重刑。他被关在一间漆黑的小屋里,唯一的通气口是门上巴掌大的小窗框。
有一天下午,他正伏在小窗前,忽然发现铁栏杆外的水田埂上出现了一个移动的小黑点。他先以为是过路的农民,并没有过多地在意,待那人越走越近时,他的心开始狂跳了——那是一个手挽竹篮的姑娘,一个容貌、身材和步态都像姚玲的姑娘!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呢?是偶然过路,还是……一刹那间,这种猜想竟使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直到看守打开房门,递进来一竹篮罐头、咸菜,可是,送东西的人已经不见了。看守告诉他:按上边规定,不准他会见外人。呵,她来了,又走了!他把眼睛挤在小窗框上,想去搜寻那熟悉而又可爱的身影。他又看到了那个小黑点,直到她溶进冥冥的暮色里,才痛苦无望地倒在地铺上。一连几天,他心中怅然若失……
这件事给他留下的记忆极深。出狱后,他拿着那个空篮子对姚玲说:“给我作个纪念吧。”不料姚玲调皮地一把抢过去:“有什么好纪念的!不如给我装装东西!嘻嘻……”
他依从了小姑娘,但心中却有很长时间不舒畅,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在作怪,他也没有去细想。
七七年冬,庞明在一次勘测时,不慎从山坡上跌下来,左手骨折,多处受伤,住进了县医院。姚玲非常着急,日夜伴守,有时就睡在病房外的长凳上。庞明知道后,竟然发了脾气,把她骂了个眼泪汪汪:“你知道吗?你是全队的卫生员,不是我个人的!你不应该守在这里,我也不需要你守在这里!”直到姚玲抹着眼泪默然离去,他才深深地后悔了:多好的姑娘啊,自己为什么……
他对于姚玲的爱护是兄长式的,真切的,绝无任何邪念。这就够了。他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小妹妹的感情,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大凡年过三十依然打着光棍的人,在个人问题上很容易走两个极端:一种是“饥不择食”,作为人生的归宿,随便找个伴凑合着过日子算了;另一种则是“债多不愁”,与其草率成婚,还不如一个人过个清净。庞明基本上是属于后一种情形。近年来,个人问题对他心灵的缭乱已经越来越无力、越来越稀少,有时工作忙起来,几个月压根儿想不到那码子事上去也是常情。
可是,他,庞明,白天却说出了那样使自己都惊讶不已的话!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她叫姚玲……”
在扪心自问的反省中,庞明虽然不愿、不敢承认,但却又不得不承认,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对姚玲已经产生了异于兄妹的感情,正是这种感情在白日里帮助他战胜了杨淑媛的诱惑。
她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了,背心渗出了汗水。多么荒唐和卑鄙!
不,这是真爱。感情这个东西,是不能用荒唐和卑鄙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的,除非它已变成了损害别人的行为。
从一意识到这注定不能结出美好果实的情感开始,庞明就作出了决定:扑灭这爱的火种!窒息这爱的幼芽!这到底是懦弱还是勇敢?让别人去评价吧。嘀答、嘀答、嘀答……他通夜未眠。
真有点不可思议。
一连两三天,庞明掰着指头等待队上的回音,焦躁不安,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太奇怪那些常年泡旅馆的采购员了,这一层楼上几乎全都是,成天睡懒觉、吹闲牛、打扑克、喝酒吸烟,悠然自得,一群活神仙。
回到旅社,愁闷之中不觉又想到了杨淑媛,担心着她的情绪。“不管怎么说也应该帮助她,不能使她走上绝路。”这句话他在心中说了不下百十遍。他给乔云挂了几次电话都没接通。郭嫂告诉他,光明厂的电话很难打,几千人就那么一个总机、三根外线,等接通时,人都跑到了。但庞明终于没有去找乔云,他担心那姑娘会“神经过敏”,她不是有言在先,讨厌男人吗?他又想给傅玉山挂电话,但一想起那张阴沉的脸和“希望你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的话,放进电话号码孔的手指又缩回来了。
要不是那些宝贝书籍跟他作伴,他真会闷得发狂的。
梁队长的回电终于到了。庞明来来回回地看了不下四五遍:工地面临停工威胁,经党总支和队部共同研究,务必全力以赴搞到水泥。望继续努力,有事望告。他几乎没有作什么思考,拿着电报纸径直来到了工农水泥厂厂长办公室。
不知是由于他心情太切,言辞不逊;还是那位厂长同志失去了上次那种涵养与耐心,两个人没谈上几个回合,竟然都动了肝火。当争吵升级到他把那天从那个骑摩托车的矮汉所说的话端出来时,厂长勃然大怒了,一巴掌打在写字台上,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跳不止:“谁走后门,谁收贿赂,今天你不当面给我指出来,我就到法院去告你的诽谤罪!”
庞明被将了军。他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只觉得急火攻心,但又确实拿不出任何证据。两个人金刚怒目地对峙着,谁也不让谁。
这一回,供销科那个冷若冰霜的瘦老头出来唱了红脸。他闻声赶来,一边好言劝慰上司,一边拉过庞明来,做出一副只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的样子,耐着性子说:“你这个同志呀,头次就说了的,确实没有法子嘛!你现在逼公鸡下蛋,昨个行唦!”他把右手背摊在左手心上不停地打着,“换把椅子坐一坐,设身处地想一想嘛!年轻人!好好,快走快走,真的扯到法院去,我看你还打不出喷嚏来!”
庞明被连推带攘地送到大门外,又急又气,真想擂门大呼。他突然想起了骑摩托的矮汉,四下瞧瞧却不见影子,正该来时却未来!“如果碰到他,我就抓他进去对证!”他在门口徘徊了一阵,最后还是悻悻地离去了。
一筹莫展,庞明在旅社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心想到的就是水泥、水泥、水泥……他跑到建筑材料公司去求情,人家回答说公司是个空架子,一两水泥也不产;他跑到市委接访办公室去反应情况,人家说像这类问题最好还是找主管部门;他跑到报社去要求派人下去调查水泥厂的不正之风,人家说暂时抽不出人手,请耐心等一等……艰难、艰难!搞四化,谈何容易!他累得倒在床上,脑子里翻腾着李白的《行路难》:“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他默诵到最后两句时,停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声吼: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苍海!
那声音震得窗上的玻璃也微微颤抖。
“嘻!想不到你还有这种雅兴!”
一个尖脆的声音从门外飘了进来。他睁眼一看,乔云站在门口。
“呵,请坐,请坐。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都不通。”他张罗着,又递凳子又倒开水。
“找我干什么?不会是对诗吧?”乔云笑盈盈的,好像兴致特别好。
“淑媛好些了吧?”庞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呷了一口,坐在床沿上。
乔云端起玻璃杯子转来转去地玩味着,反问道:“你所说的好,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庞明捉摸不透她的用意,老实地说,“我是说,她的情绪……”
“你们这些人倒好,住在公费旅馆,成天就想这些事儿!”乔云的眼睛里闪出一瞥诡秘的笑影。
庞明哑然无语了。
“还想要那种灰面面吗?”乔云突然笑问道。
“什么?灰面面?”庞明没听实在。
“就是水泥嘛!”乔云故意漫不经心地说。
“水泥?哪里有?”庞明兴奋地跳起来,直愣愣地盯着乔云。
乔云正儿八经地给庞明泄露了真情:他们厂的一个采购员用公家的名义和银行支票户头,采取非法途径从工农水泥厂搞到两百吨水泥,然后和社会上的黑市奸商沆瀣一气,搞投机倒把,用比原价高出百分之十的议销价出售,已经出手一百吨,最近被群众检举揭发,由公安局逮捕归案。在与工农水泥厂联系解决此案时,该厂拒不承认是“非法途径”购买,硬撑住面子不收回所余部分水泥,只好由光明厂处理。因光明厂属于整顿单位,基建暂停,水泥一时派不上用场,厂里流动资金又紧,厂领导研究后决定把一百吨水泥价拨给其他单位。乔云得知,想起庞明正急需水泥,便向厂里反映了这一情况,现厂里已答应面商。
庞明听完,已兴奋得连一分钟都不愿耽搁了,他们立即同赴光明机器厂。
意想不到的顺利!经过短时间的洽谈,光明厂就同意价拨六十吨水泥给庞明,庞明立即给队里发了急电,请示运输方案,催寄支票。
庞明真是乐不可支。向来不善交际的他,也想到该向乔云表示一下谢意了。他提出请乔云到市里有名的翠云轩去吃上一顿。“我私人掏钱,没关系!”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乔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说:“你大概把我当成掮客了吧,要请客可以,但菜得由我点:二龙戏珠,凤凰还巢、鲤鱼穿雪……”没说完,大笑起来。
庞明发现,这位当初对自己冷峻得可怕的姑娘,实际上是不乏风趣的。
开过玩笑,乔云认真地说:“实际上应该感谢你。因为你用自己的行动给了我表妹一剂生活的清醒药。要知道,这是我这个当表姐的多年想做而没有做到的呀!”她建议就在她那间小屋里举行一次家庭便宴,请杨淑媛一家也来。明天是星期日,都休息。她看看表说:“今天筹备,明天一早就来。”
庞明疑虑地问:“她会来吗?”
乔云很有把握地说:“我包请来!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她告诉庞明,这两天杨淑媛的情绪已趋稳定,对自己那天的冲动很感悔愧,也有找机会向他道歉之意。
庞明这才放心了,但他一再嘱咐乔云,她既然有所认识,就不要道什么歉了,不然反而弄得大家难堪。
乔云马上打电话通知了傅玉山,并分派庞明上街采购东西,她把菜篮递给他时笑道:“没办法,我要忙屋里,只好让你这个大采购员委屈一下了。”
庞明听了,只好苦笑。
当他提着菜篮来到大街上时,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幻觉:眼前这一切好像都不是真实的。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六十吨水泥,果真这么轻轻易易就到手了吗?还有乔云,几天前还那样横眉怒目地打上门来,现在却把菜篮子递到自己手里嘱这嘱那的……
生活,有时候真有点不可思议……
从《巴黎圣母院》到牵牛花。
第二天上午,杨淑媛一个人抱着儿子来了。
“老傅呢?”乔云看看她身后,奇怪地问。
“不来了。”杨淑媛放下儿子,没好气地说,“不来更好,免得胀眼睛。”
“为啥不来呢?又吵了?”
“还不是为了挣那几个比命还贵重的钱。吵?我现在才不耐烦了呢!”
杨淑媛的气色已经正常多了,见庞明坐在藤椅上看书,目光立即移开,就像那是个陌生人一样。
乔云丢了一堆黄葱和青辣椒在他们旁边,洒脱地说:“来,大家动手!”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庞明想笑一下却没有笑出来,杨淑媛想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们各自放下书本,放下儿子,动手干起活来。两个人默默不语,但两颗心却都在极其敏感地留意着对方最微小的异动和暗示,以便及时响应,打破这难堪的局面。
一直注意观察着他们的乔云从火炉边走过来,随手拿起庞明刚才在翻的《巴黎圣母院》,问庞明道:“看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