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法院都是高鼻子洋人,你说的话他们听不懂啷个办?”骆兴全继续逗弄婆娘,想把整个气氛赶快弄轻松下来,他虽然连初中都没有上完,但平时还翻翻这看看那的,特别是《文摘周报》,几乎每期都要买。摊区的报贩子只要新报纸一到,也都忘不了到他那里打一头。范翠兰则是连报纸上的大标题都不会觑一眼的,她关心的只是莫把报纸弄烂了,存起来日后好包东西。
“听不懂……听不懂我不晓得请人写成状子递上去呀,哼!”范翠兰说这话时,嘴巴已有些发软。今天原本是想“诈”龟儿一下的,扯来扯去,说深沉了,只怕弄巧成拙,偷鸡不着反蚀把米哇!于是她一反往常在男人面前非犟赢不可的惯例,趁骆兴全那头嘴巴还没有张开,便主动转弯儿打了圆场:“算了,扯这些聊斋做啥子。反正妈是你的,到时候你觉得啷个办好就啷个办吧!七八年的老夫老妻了,身上的汗毛都数得清楚……”
说到后头,竟露出了几丝与其长相身坯皆不甚协调的娇嗔之态。
对骆兴全来说,这简直是一个息事宁人的天赐良机!只要他趁势来个顺水推舟,再厚皮涎脸地来上点儿亲昵的小动作,这小屋里断定就乌云消散,阳光普照了。可不知怎么的,刚才还变着法儿和婆娘搞缓和的他,这会儿反倒严肃正经起来。
“翠兰,”他清了清喉咙,略略显得有点儿局促,“不瞒你说,这两天我心头真的动荡得很凶,一直想给你谈,又下不了决心……”
范翠兰脸色骤变,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就像要听到死刑判决。
“电报的事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是因为,我根本不想到机场去接她,我不想见她!”
范翠兰的眼睛倏地睁成了两颗桂圆籽,屏着一口气,起码有半分钟没有呼出来。她凝目注视着和自己朝夕相伴的男人,想从他的神态中找出某种不正常的成份……可是没有,连一丝儿也没有!最后她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
“你刚才说啥子呢?”她心悬悬地问。
“我不想认我妈!”
“莫给老子说酒话呵!”范翠兰顿了顿,终于大声喝道,“叫你龟儿少灌一点儿,你还不听……”
“莫乱扯,”骆兴全道,“你看我这像是在说酒话么!我完完全全说的是真心话。”
“少来这一套呵!就算我哪点儿惹恼你了,也不该拿这种事情来打白杀气嘛!先说好,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
“翠兰,这么多年了,我骆兴全的禀性脾气你莫非还不了解么?我再给你说一遍,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绝对不是喝多了酒,更不是赌气开玩笑。你莫忙打岔!听我说,听我一五一十地说嘛!”
面对着男人少有的庄重和严肃,范翠兰尽管气胀得瞪眼鼓腮,但嘴巴翕合了一阵,到底还是闭上了。她又是忿然又是惶然地盯着这些年来一块儿打滚脱皮求生活而今却忽然变得陌生了的丈夫,两只胖得起窝儿的手下意识地捏拢着、捏拢着,直捏得右手无名指上的金箍子深深地嵌进皮肉里。
骆跛跛不认亲妈,才打电报拒绝他的富泰老娘回来探亲!
如果说一个月前居民委员唐婶把那封从台湾辗转寄来的寻子书信亲自交到骆兴全手头时,曾经在这条以个体户为主的所谓服务一条街上引起轰动,并使许多人对这位不管从任何方面都不足以使人羡慕的跛鞋匠刮目而视的话,那么昨天,当那封探亲电报从天外飞来之时。骆跛跛的名字在这些裁衣补锅、挖耳修脚、上拉链配钥匙等等同街求吃的男女人众中,便完完全全成了“幸运王子”的代名词。
尽管台湾当局刚刚开放民众前来大陆探亲,但街谈巷议的传闻已经不少,一般市民的兴趣都集中在彩电冰箱、美元港币上。尽管大家也都晓得台湾并不个个都是挥金如土的阔佬大亨,连盘缠凑不齐的穷光蛋也有的是,但人之常情,几十年不见面,回来探亲总得有个表示,那么被探的人也多少总有点儿搞头。骆兴全的妈来信中自谓她目前在台北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旅馆,在当地还小有名气,”三个女儿都先后在国外留学。从这些情况来看,老太太不是大富至少也是个中富,回来与四十年不见的亲生儿子团聚将会有什么“表示”,这些天来已成为服务一条街上的热门话题。有说至少会给几万美元的,有说可能会给一部小轿车,有说一定会带上他全家周游全国甚至到国外旅游,并且一致断言老兄从此便会和他的鞋匠生涯“拜拜”,去过跷着脚脚吃的舒服日子。这种话题甚至波及到一些老顾客和街上的居民。不管过去熟不熟识的都禁不住要发表一通或羡慕或嫉妒或二者兼而有之的议论;有的还找出各种借口到鞋摊前搭话儿、套近乎。据称先后有好几拨女娃子五彩云似地簇拥过来,麻雀嫁女般地叽叽喳喳问东问西,嗲声媚眼穿插其间自不在话下,惹得周围团转的那些雄性公民们好不了然。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因身为骆跛跛夫人而遭人艳羡眼红的范翠兰,自然是心花怒放,一次又一次地走进由这飞来喜讯引发的畅想曲中。畅想之余,仿佛要为这些年来的委屈出一口恶气,抬起一张白沫翻动的广告嘴巴到处提劲张扬,委实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在议论喧嚷,热烈得犹如油锅滚沸般的气氛中,谁个都不曾料想到,身为当事人的骆兴全在稳如泰山之后,竟“哗”地朝大家泼出这样一盆冷水!
整个摊区一下子给淋懵了。
但不过片刻工夫,人们便从目瞪口呆中醒豁过来,以加倍的热情和激动投入了这场原本与他们毫无干系的事变所引起的纷争。
“他龟儿肯定是在放烟雾弹!”
“说不定是想吓老太太一下,多敲点儿数数!”
“也难说!老兄头回收到******那封信后一直不回信,还是街道办事处代回的……听说他当年是被他妈老汉丢掉的,现在半辈子都过去了,还怀恨在心哇!”
有些平时间和骆兴全比较接近的仁兄,如像修锁配钥匙的窦眼镜,补锅换底的谢胖子,对此则保持着一种缄默、矜持,就像对这码子事情早已了如指掌,只是保留着最后的发言权似的。其实他们也跟大家一样,不知道骆兴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是怕别人讥笑“平时枉自称兄道弟一场”罢了。
两个人到底按捺不住心头痒痒,瞅准空子邀约着来到补鞋摊子前,照例递烟接火后,便由窦眼镜首先发难,单刀直入地询问起这件事来:“哎,你哥子是在打众人的潮气么?”
“哎呀,随便他们啷个说吧!”骆兴全表情漠然地说,并不停下手中的活路,“嘴巴闭久了会馊臭的呀!”
“那么这个事情到底是真是假呢?”窦眼镜推推镜架,一副自家人不见外的诡秘神情。
“……就算是真的吧。”
“咦,你娃是钻了牛角尖还是真想开了呵!”窦眼镜用手指顶住下滑的眼镜,一双小眼睛在镜片后面直愣愣地盯着骆兴全。
“那样天遥地远地跑来看上一眼又有啥子意思嘛!万一打潮气,俚语,戏弄之意。飞机失事、火车出轨,多的麻烦都出来了。”
“唔,这不是你哥子的真话。”谢胖子摇着肥头大耳,弥勒佛似地憨笑道,“今上午范翠兰哭泣泣地跑到我屋头来对我婆娘说,昨晚上你两个在饭桌上拌嘴,她哪点儿把你得罪了,你一气之下才扬言要恁个做的——有没得这个事儿?”
“你信她的就是了嘛。”骆兴全丢下手头的钉锤,审视着刚钉好的一只大头皮鞋,苦笑道。
“她说她跟你开玩笑,说你身份一变肯定要变心,说不定丢下她和娃儿跟你妈走,你就冒火了。”谢胖子补充道,“这种话倒是有点子伤感情,但你堂堂男子汉,又何必跟婆娘家一般见识嘛!”
“你两口子是不是在演双簧戏呵?”
两个人左一句右一句地只想快些从骆兴全嘴巴里套出真话,不料老兄却突然烦恼起来,拿起身边的木拐敲着地下道:“我说哥子些,还是各人去做各人的活路吧!这几年我们在这条街上找饭吃,风调雨顺的,有哪点不安逸?何必找些事情来伤精费神嘛?说句要不得的话:大家关心一番,争论一番,但归结到底这还不是我骆兴全的一桩私家事,我爱啷个处理就啷个处理,别人也没有权力干涉,对不?”
两个人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都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进行反驳。正尴尬时,有顾客来钉鞋,骆兴全便不客气地要他们让出屁股下面的小板凳。两个人互相笑笑,只得拍拍屁股站起来,伸伸腰杆,各自经管自己的营生去了。
常言道:众口烁金。看来人的嘴巴确实厉害。这件事骆兴全想了几天几夜才最后决定下来,自认为是决不会反悔的了,但经众人这么沸沸扬扬地一议论,嘴巴上虽然还硬着,心头却有些动荡起来,不禁暗自后悔不该那么急着把电报发出去。自己这样做到底明不明智,对不对头,划不划算?心一乱,注意力不集中,钉锤一下砸在手上,痛得他龇牙裂嘴。好歹打发了顾客。他低下头,强令自己镇静片刻,然后端起他那被酽沱茶泡得发黑的搪瓷杯子,朝街那边的老虎灶走去。各种各样的目光追踪着他,使他觉得周身就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爬动。
“不是奸得出奇,就是傻得稀奇!”他似乎看见有人在戳自己的脊背。
老虎灶前也有一堆提暖瓶端茶杯的人在交头接耳,见他来了便纷纷缄口,一齐拿眼睛盯着他,好像他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骆跛跛,而是不知从哪个银河系跑来的外星人。
骆兴全估谙这些人十有八九又是在咸吃萝卜淡操心,也不理会,径自进去把茶杯掺满了,转身便往回走。那些人见他不理不睬的样子,也没上前自找没趣。
他刚走到街中央,忽听背后传来一个煞是亲热的声音:“骆师傅!”
待他以好脚为主,跛脚为辅,借助木拐站稳身子慢慢地回过头去时,心头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房东家的幺公子祁伟和他那个花枝招展的娇妻朱美萍正满含笑容地从街口那边快步走来。
“糟了,”他暗忖道,“龟儿子肯定是找到房子了,兴奋成这个样子!”便不动声色地等着。
骆兴全这些年来一直租住着文庙街祁家的一间私房,原先和房东祁婆婆相处得还可以,但自从老太太去到成都女儿家长住,把房子交给这位在市里某大学当助教的儿子之后,双方的关系就紧张起来。原因是这位祁伟嫌自己那两大间还不够住,想把他一家子挤走。他也不是不想搬,只是苦于无处可搬。祁伟认定他是在耍赖,扬言可以帮他找房子,找到了便再无客气话好说——请走!为此骆兴全已有好长时间不跟他说话,只是范翠兰还在糊着点儿面子。
“骆师傅,祝贺祝贺!”祁伟一走拢便抓住骆兴全那只挟木拐的胳膊摇将起来。
大约已成条件反射了,骆兴全只要一见到面前这位衣冠楚楚的仁兄便会立即想到房子的事,也只会想到房子的事。见他这般兴奋,估谙一定是房子有着落,来请自己走路了。****的笑面虎!于是他勉强笑回道:“啷个,找到了?”
“……”不想祁伟却来了个大张口。
“没有啥,房子是你的,你这样做也够意思了。我搬!”
“哎呀!骆师傅,”祁伟这才反应过来或者装作才反应过来,连连打着哈哈挥手道,“伤感情,伤感情……不过你老骆也是记性好呵!近段时间我向你提过房子的事?没有嘛!前一向是因为美萍她爹妈想搬来住才跟你们打商量的,既然你们实在是困难就算了嘛!我刚才说的是你母亲……听说很快就要到了?”老兄抓着骆兴全的胳膊又是一阵摇甩,弄得他险些重心偏移,另一只手上的茶水都荡溢出来了。
“哦,注意点儿!”朱美萍及时地扶住茶杯,染着红指甲的纤手触着骆兴全的手指,使得他全身就像过电似的麻酥了一下。朱美萍是二轻局时装表演队的模特儿,平时对骆兴全是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的。“哎呀渴死了,可以喝吗?”那女子嫣然一笑,索兴端过黑呼呼的杯子,启开朱唇,在大庭广众间啜饮起来。
这个亲昵的举动,使周围好多眼睛都不由得有些变样。须知骆跛跛那大约从买来就未见涮过的茶杯,平时就是那些最邋遢的老婆娘见了也会摇头闭眼,退避三舍的。骆兴全本人对此也颇觉诧异:咦,搞的啥子“美人计”?他至少有大半同意夫人范翠兰的说法:让他搬家主要是这个狐狸精的意思。不过在她后面八成还有那个一贯爱憎分明的老烈属唐婶唐委员的影子。她是唐委员的姨侄女。
“只要真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我一定搬。”在这热烘烘的友善表示中,骆兴全说话的声调也就软了下来。心想:只要你通情达理,我也不会死皮赖脸。
“骆师傅,你这个人真是……”朱美萍放下茶杯,发出莺声燕语,“虽说从血缘上讲你母亲只是你的亲人,但作为台湾同胞也可以说是我们大家的亲人,对不对?我们作为邻居,关系就更不同一点,对不对?今天就是来向你表示一下意思,别无他意,真的!”
“我们天天早出晚归,刚才知道。”祁伟补充道,显得十分虔诚和歉然。
这时有些不甘寂寞之徒慢慢地围拢过来。祁伟似乎很忌讳别人旁听,乜斜了一下那些不自觉的人,抓住骆兴全的手摇了摇,说道:“好,你忙去吧,有什么事情需得着,开个口就是啦!”
朱美萍把茶杯递还给他,唱歌似地连说了几声“端好,端好”,然后两口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笑容可掬地转身离去。
那边人还没有走远,这边已有几个二不挂五的家伙扑上来抢那茶杯,一边厚皮涎脸地大声嚷嚷:“呀,给哥们儿过过瘾吧!”
“嘻,还有口红印?”
惹得一些女娃子在远处摇头笑骂:“龟儿些,干脆拿回去抱着睡嘛!”
骆兴全等他们闹腾得差不多了,才收回茶杯,然后木无表情地走回老虎灶,倒去残茶,开天辟地头一回将那茶杯里里外外仔细地洗了个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