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陌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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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当时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没听来人讲完情况,便瘫倒在走廊栏杆上,但当她猛地意识到屋里还有一个比她更悲痛的老人时,忙摇摇晃晃地挣扎起来。

得知儿子暴死,老太太当场就晕倒了,抢救过来,又是三天不言不语,不饮不食。亏得母子俩所在单位都不错,派人料理后事,照顾老人,总算把该办的事情都一一办妥。

那些天,她捂着一颗鲜血进流的心,一直守在老太太身边,服侍、安慰、交涉、应酬,有人问着,便红着眼睛自称是老太太“未过门的媳妇”。但老太太缓过气来之后,就断然阻止她这样说,甚至对她发了脾气。她知道老人是怕影响她的今后,可她当时哪还有心思顾及这些!凌杰的死就是由于她的恬不知耻造成的。她不能再害人害己!

因此当最初的风暴过去,她和老人都处于一种痛定思痛的状态时,她毫无保留地向老太太坦白了全部实情。她希望老太太打她骂她甚至上法院告她,无论怎样,她都心甘情愿地承受,不想老太太知情后却连一声责怪也没有,只是说了句:“唉,看来凌杰和你是没有缘份,你也只有做我的女儿了。”

得知医生对她的警告,老太太坚决反对她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女人一辈子没有孩子,没有做过母亲,那是一种任何东西也弥补不了的痛苦和缺憾!你可千万不要妄动啊!”老太太并劝她实事求是地分析郜诚当时那样做的动机,如果他能认识错误就宽大为怀算了。至于另找男朋友,她认为是下策:“下过蛋的母鸡掉价,揣过崽的女人贱嫁。何况必须以打掉孩子为前提!”当时她觉得自己在老太太面前完全是一个罪人,任凭老太太怎样安排发落都绝无怨猷。老太太的话其实也说到她的心头了。当她得知肚子里已经有孩子时,一方面是惊惶失措,另一方面是已经压抑得过久的母性的本能也给唤醒了。真要她打掉她未必舍得!她已经这样了,将来还能去嫁给谁?莫非还要去害死另一个凌杰或者甘当遭人白眼的“二手货”吗?经历了无数个辗转不眠之夜之后,她终于决定认命了……

听罢惠美的讲述,郜诚半天没有说话,但心灵的天平却在一番剧烈的震动之后发生了倾向平衡的微妙变化,不过与此同时,惠美对凌杰的一往情深又深深地刺痛了他。他明白自己不过是侥幸地捡回了一个丢失的桃子。

“那么,你现在对我怎么看?”良久,他终于忍不住的问了一句。

“坦白说,我很失望。”惠美道。

“为什么?你还不能原谅那件事情?”

“不,我指的是正式结婚之后。”

郜诚没有马上为自己申辩,便在内心深处却又感到这样的局面实在不公,因此想着想着便不禁脸红筋涨地反诘了一句:“莫非你觉得自己就没有一点值得反省和自责的地方吗?”

“我反省?我自责?在我们整个的关系之中,谁是受害者,谁是加害者,难到你至今还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惠美的反应比他强烈一倍。

“这不是勇气不勇气的问题,应该说我们相互都受到了伤害……”

“相互,亏你说得出口!我什么时候伤害过你?我哪一点伤害过你?你说,你说呀!”

“我认为你与凌杰的事情就伤害过我。”

“卑鄙?我没有说你害死凌杰已算对你宽宏大量,你反倒说出这种话来,你还有一点儿人性和良心吗!好,我就知道我们谈这些没有意思,彼此永远不会达到一致!还是谈娃儿、尿片、油盐酱醋吧!”

打此以后,这个话题便无形中成了梗在夫妻之间的一个忌讳、一片敏感的禁区,然而双方又都耿耿于怀,不能淡忘。不过要说再次为此去闹离婚上法院,谁都觉得没有到那个程度,也没有那份勇气和信心了。何况他们还有一个谁都不忍伤害和割舍的儿子。儿子理所当然地成了这个家庭的中心,也成了他们之间的万能平衡器。

日子就这样悠着过下去了。

有一天当郜诚忽然发现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像父亲当年一人独自摆起围棋来,不禁有些汗颜,但立即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神经脆弱。他振起精神,在心头响亮地对自己说:完全是两码事情!两代人,社会环境和个人命运都大不一样了……围棋却是一门永恒的艺术,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会有人下,也会有人自摆自娱!

于是他又心安理得地摆了下去……

时髦家事。

“我说你龟儿是个叫花子命,硬是要像窦眼镜说的那样,弄个欢喜打烂砂锅才安逸么!”

当骆兴全不吭声不出气地再次把空酒杯杵到婆娘面前时,范翠兰脸上那原本就勉强得不能再勉强的笑容,终于倏地消失了。她把抢在手中的酒瓶子往饭桌上一顿,桌子中间汤钵里歪插着的猪蹄子立即产生了兴奋效应——就像变活了似的猛地一蹬,掀出一大滩又稠又浓的热汤来。这无啻是给一贯勤俭持家,平时掉了颗花生米都会把全家翻个兜底亮的范翠兰火上浇油么,她那厚墩墩胀鼓鼓的胸脯立即拉开了风箱,眉棱中间鼓出一个突突跳动的神经末梢特别丰富的肉疙瘩。这是她恼怒的标志,其对夫君的警告作用不亚于十字路口上的红灯。

“医生一再打招呼,你龟儿血压高,喝不得!今天算特殊,准你喝两杯,现在已经翻了番,你还不收风!安心要喝出个脑充血来才舒服呀!贱坯子!”

要是在往常,骆兴全早已知趣地自找台阶下了。须知,上帝给他安排的这位尊夫人不但不像他那样“落地三条腿,上床缺半边”,而且长得膀粗腰圆,力气过人。加之性情暴烈,不睬祸事,在地段上享有“母大虫”的美名。这姐儿平时对丈夫倒也关心体贴,但一发起威来,骆兴全就不是下饭菜了。就像摊区那些嘴尖舌馋的龟孙子形容的:“母大虫只要用两根指头捏住跛哥的耳朵一提,老兄所剩下的唯一功能便是在半空中打着转儿叫亲妈了。”

然而现今眼目下,不知是先灌下去的那四杯黄汤给老兄壮了胆,还是突然从天外飞来的喜讯使老兄昏了头,骆兴全面对勃然动怒的婆娘竟视若无睹。他又将空酒杯朝前递了递:“给你说再倒一杯!”

从神态到口气都是命令式的。

范翠兰不禁一愣。几天来原本就有些七上八下不踏实的一颗心顿时放进了辣油锅:咦,这个****的眼见事情落实不是假的,就跟老娘甩摆起来了。好呀骆跛跛,你总记得你当年是个啥造孽样子,老娘不嫌弃你,把金身玉体交代在你的狗窝里,这阵家也有了,娃儿也做出来了,你若是身价一涨就要打老娘的翻天印,嘿嘿,只怕到时候连你娘老子都下不了台!

骆兴全自然不知道夫人在这一霎间的心理活动,依然瞪着一双被烈酒烧红的眼睛,等着倒酒。

“当真还要?”范翠兰憋着气问。

“快点!”

“好!你灌,你灌!把你龟儿的猪尿包灌满!灌亮!你醉死了与老娘屁相干!”范翠兰猛地跳起来,拿着酒瓶“汩汩汩”地朝酒杯里一阵倾倒,酒满溢出来,淌了一地。

骆兴全终于被吓“清醒”了过来。他定定地望着婆娘,不再吭声,然后便习惯成自然地微微侧过身去,等着电闪雷鸣的光临。不料,范翠兰却丢下酒瓶,一头扑倒在床上,兀自伤伤心心地嚎啕大哭起来。

“天哪!我范翠兰当初硬是瞎了眼睛呵!摆起遍地好人不要,却偏偏嫁了这么个老残疾呵!原想只要他心肠好,我服侍他一辈子也就认了……没想到他****的阴倒是个人残心凶的东西,是他妈个跛脚陈世美呀!天哪,我啷个恁命苦,恁命苦呀!”

婆娘这一番呼天抢地的喊冤叫屈,把骆兴全一下掀入五里雾中。多少年来,这还是头一回哇!他赶紧调整情绪,试着问了几声。但范翠兰却只是不理。他原想走过去诓哄抚慰一番,但一看婆娘那身坯,又有些不敢了,只好坐在凳子上循着“陈世美”三字搜肠刮肚地回忆近些日子来自己是不是有啥子引起她误会的地方“……前天和朱二娃一起到他的家里搓了大半夜麻将,同桌的还有他的娘婆和老丈妈,凭一万个人来讲也不能说有啥子问题吧?何况事后你还去调查过一番嘛!再就是娃儿的老师来家访过一回,那天你本人也在场,苹果还是你削的嘛!”他抓耳搔腮地思来想去,最后总算“哦”了一声,紧张的脸顿时坦然起来。

“喂,”他抬眼对婆娘道,“你说的是联合诊所给我搞按摩的瞎妹崽么!人家对哪个病人都是恁个热情嘛!又不是对我一个!反正我去按摩了这几回也没见啥子效果,你要觉得不舒服,二天不去就是了嘛!”

“放你妈的屁哟!哪个在叫你不去做按摩?”骆兴全话音未落,范翠兰已像冲天炮似地一炸而起,你以为比别个多条腿硬是好看呀!

骆兴全哑了。

“作贱人不要本钱!不是吹,老娘就是现在这身打扮,出去登个征婚广告,上门来的也会起串串。拿老娘跟瞎子比,呸!”

“那你干脆直说吧,到底是哪一个……”

“哪个哪个……你妈!”范翠兰撑了起来。

骆兴全一怔。细细端详婆娘,也不像是精神失常的样子,一时不由得气从中来,将手边的木拐一掀。随着那玩意儿“叭”地应声落地,他憋红了脸道:“你今天是吃错了药么!”

“你龟儿才是喝错了酒!把夜壶当成了酒罐子!”

“你妈呀妈的干啥子,我妈沾惹了你呀!”

“咦,人还没见到,就卫护成这个样子啦!”范翠兰忽然阴阳怪气地冷笑起来,“你现在总不会说我专戳你的痛处了嘛!不仅不会说,怕还嫌我没有到处敲锣打鼓地宣传,说你亲妈还活着,而且立马就要从台湾回来了,带着彩电冰箱,美元港币,来认她当年丢在这里的宝贝儿子,还要带他周游全国,周游世界……”

当婆娘的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全没注意男人的脸色由红到白、由白到红地变了几个来回,直到她猛然发现他已气得浑身筛糠,才撇了几下嘴,并不心甘地收敛了。

小屋里突然静了下来。

只有翻撒在饭桌上的汤和酒在“叭哒叭哒”地往下滴,像是在为两个人的“暂停”计算着时间。

范翠兰犹豫了一阵,悄悄地从背后摸出一块黑乎乎的抹布,不动声色地堵在桌边,然后又朝中间推去,但推到一半处便将手收了回来,仿佛是在向男人示意:现在就看你那一半了。

“彩电冰箱……”不知过了多久,骆兴全终于喃喃地开了口,而且马上就忿忿地升了温:“真要是带来了,莫非你还不安逸么?”

“我不稀罕,也没有说不安逸。”当婆娘的不卑不亢。

“那你不安逸啥子呢?不安逸我妈还在,而且还记得我?”

“哼,小人之心!”

“那你刚才说那些是啥子意思,说个子曰出来嘛!”

“……你以为老娘怕说得么!”范翠兰难得地忸怩了一会儿,冲口道,“你昨天在摊子上跟窦眼镜说了些啥子鬼话?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说过啥子?”

“装不像就不要装!”

“对天发誓……”

“少来这一套!我问你:你昨天是不是收到一封电报?”

在婆娘的怒视下,骆兴全完全软了下来,两眼定在面前的糖醋鱼上不会动了——真正的大眼瞪小眼。

“啥子电报?”他还想退守。

“硬要我点穿么——你妈从香港打来的!”

“……是有这个事。”骆兴全完全泄气了。

“拿出来哟!”范翠兰的声调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

骆兴全迟疑了一阵,从屁股兜里摸出一张电报,丢在饭桌上。

兴全吾儿:知你仍健在人世,且已娶妻生子,为母感触万千彻夜难眠,即收拾行装由你姐姐兴珍陪同赴港,并定于十六日乘直达机飞渝与吾儿骨肉团聚,盼吾儿届时能到机场候接。

戚兆芝字

范翠兰从头到尾翻来复去地看了三四遍,脸色看着已有所缓解,但忽然又尖刻地一笑,将电报砸回桌子上:“哼,是怕你的丑婆娘到时跟着要去,在你的阔妈洋姐面前脏你的班子吧?怪事!连丑媳妇自己都不怕见公婆,你这个傻公子倒虚啦!要不就是你龟儿肚子里装了烂药,打了见不得人的算盘!”

“说嘛说嘛。”骆兴全反倒不急于解释了,“哼!想丢下婆娘娃儿跟你妈出去享清福……今天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莫大白天……”

“这也是窦眼镜给你说的?”骆兴全打断婆娘的话。

“岂止他一个,摊区都嘈转了!只有我们娘儿母子还蒙在鼓里……造孽哟,我的凯儿……”一提起才满五岁还啥事都不懂的儿子,范翠兰不由得鼻子发酸,声音哽咽,眼睛水说来就来。

到得此时,骆兴全才算从五里雾中钻了出来。他看着伤神动气的婆娘,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抚慰也不是,解释也不是。不过摸清了脉,他心头倒踏实了。明明是那些龟孙子吃饱了开玩笑,你各人要神经过敏,把烙(闹)的当蒸(真)的,有啥子办法?

范翠兰见男人闷起不吭声,以为事情得到了证实,心头越发委屈愤懑,牙巴骨咬得咯嘣响。“姓骆的,今天当面把你的屎肠子抖出来!”她把头一昂,真个变成了母大虫模样,“你丢面子。龟儿真要做这种伤天害理昧良心遭千人指万人骂的缺德事,老娘拖着娃儿跟你把官司打到联合国!”

骆兴全忍了几下,还是忍不住“卟哧”一下笑出声来。“平时也不兴听个广播看个报,啥子事情都是抓到半截就开炮。联合国是干哪桩买卖的?是管国家和国家扯皮打架的,会来管你这档子事情?”他奚落婆娘道,觉得自己一下子高了许多,“给你指个地方,在荷兰倒有个国际法院,告到那儿说不定还有门儿。”

“你怕我告不得呀!”范翠兰并无自惭形秽之态,接过话继续吼道。她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么个法院。这就好!晓得你龟儿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有管得着你的地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