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啷个嘛?你龟儿眼红了,嫉妒了!”骆兴全回到摊位上,放下木拐,捡出榔头和丁字铁,板着脸大声道。他心头对窦眼镜说这种话从来就不舒服。那里面好像有一种通过故意夸张来减低事情原本价值的意味,尽管他实际上对这种价值本身并无兴趣。
“你这阵才察觉呀!”窦眼镜依然是一脸涎笑,“刚才还和谢胖子合谋暗算你呢!不信你问。”
骆兴全瞥了瞥正在忙着应酬顾客,忙不过来的谢胖子,坐下来,拿背对着窦眼镜。此时他实在没有说笑打趣的兴致。他也说不清这种坏情绪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认真地说,并没有任何人想要整他害他,但他却觉得所有的人都在和他过不去。
一对衣着入时的年轻男女来到摊子前。那女的脱下后跟细长得与高脚酒杯无异的红皮鞋,让给掌铁钉。骆兴全立即埋头干活。这位小姐似乎连片刻的寂寞也耐不住,坐在小凳上仰身跟站在后面的那位烫着刺猬头的情郎打情骂俏,拉拉扯扯,无意间腿一抬,脚趾头一下子戳着骆兴全的鼻孔。老兄气恼地用手一掀,那女郎顿时失去重心,一屁股歪坐到地上。
“****的烂流氓!”
随着哭也似地一声叫骂,刺猬头立即飞起一脚朝骆兴全踢来。骆兴全身子一让,没有踢着。那家伙又一拳打来,这下子老兄没能躲脱,肩窝上挨了重重的一下。他气昏了,抓起榔头就要还击,被扑过来的窦眼镜一把抓住。
“啥子事情,雷火阵仗的?”窦眼镜对刺猬头厉声喝道。
“老子要给他医医病!”刺猬头气势不减,连挣带蹦地朝前闯。
“你医?”谢胖子不知啥时也赶了过来,使劲一搡,将那小子搡了个踉跄,“只怕你猫儿抓糍粑,脱不了手呵!”
刺猬头打量了一下谢胖子,自觉不是对手,便绕着弯儿朝骆兴全靠近。谢胖子身子一横,挡住他道:“小伙子,我劝你少惹事算了。你晓得他是啥子人?”
“啥子人,铁拐李,跛脚神!”刺猬头奚落道。
“你龟儿是爱滋病!”骆兴全气得一鼓一鼓的,将榔头在丁子铁上敲得当当响,“老子看你两个就不是好东西,呸——”用木拐戳起那只还没钉好的高跟鞋朝街中间扔去。那鞋子在街上滚了几转,刚好停在正甩着叉头扫把扫街的曹老头儿跟前,老头子来不及停手,一下子将其扫出去丈把远,眼睁睁看着滚进街对面的下水道口,在铁条缝隙间卡住了。
那女郎被窦眼镜拦挡在一根水泥电杆前,金鸡独立地站着,见鞋子甩远了,便单脚跳着想过去捡,可才跳两步,觉得太失面子,又退了回来,干脆连另一只也甩掉,嘴里不干不净地乱骂着,突然伸手抓掉窦眼镜鼻子上那要命的玩意儿,狠狠地朝一边扔去,又趁老兄两眼一抹黑的当儿,泼将过来,双手死死拽住骆兴全的衣领横扯竖拖。骆兴全因她是女的,不便还手,只是喝叫着使劲挣,但那女的却越抓越紧,把老兄的一张脸勒成了猪肝色。
窦眼镜已经失去战斗力,谢胖子则被刺猬头缠着脱不了手,围观的人倒是不少,但都只在一旁动嘴不动手,有的还吹唿打哨地火上加油。那女子于是越发肆无忌惮起来。骆兴全眼看就要被她拉倒在地。
正在这紧急关口,人群外边突然闯进来一个膀粗腰圆的女人,走拢二话不说,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将她的整个脸翻将过来,像拍皮球似的在上面“叭叭叭叭”地来了几个左右开弓,顷刻间那精心保养的面皮变得花里唿哨,发面似地肿胀起来。
“母大虫,打得好!”有人欢叫道。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大半天不打照面的范翠兰。她一不做二不休,一把将那已被打得晕头转向的女郎提将起来,扬手还要打,骆兴全怕婆娘手脚重,打出麻烦来,便制止道:“算了,算了。”
“算你妈!只晓得在屋头气胀老娘,在外头连个瘟牲都不如!”范翠兰口沫横飞地杵道。
骆兴全晓得婆娘还在生他昨晚的气,也顾不得计较,挡开她,又跛到马路对面把那只高跟鞋拾回来丢到女郎脚边,然后便想收摊了事。
未料那刺猬头发现女友挨打,突然爆发出百倍的力气,猛地挣脱谢胖子,几步窜过来对准范翠兰就是一拳——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骆兴全闪电般地一跃,死死地拽住了他的一只脚,刺猬头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二人还欲厮打,被闻讯赶来的民警制止了。
几分钟后,斗殴双方已经坐在派出所里。彼此唇枪舌剑,连说带骂,弄得派出所龙所长头脑发晕,是非难断,正欲以各罚款五十元了结,一个年轻的女警察进来把他叫出去了两分钟。待龙所长重新回屋之后,原先那个各打五十大板的方案便有了变化。
“别老牛皮扎,扎牛皮啦!”他先对那两位时髦男女挥挥手,又回过头来对着骆兴全:“确实是她先蹬着你的?”待再次得到证实后,便郑重其事地宣布了处理决定:骆兴全两口子立即回家,另外那两位则去另室待着,时间长短视认识而定。
骆兴全两口子云里雾里地走出派出所,很诧异地发现唐委员正和那位女警察在门口交谈。
“骆兴全,你电报打了没有?”唐委员劈头问道,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打架的事情。
“嗯,还没来得及呢。”骆兴全迟疑了一下,如实道。
“哎呀,我硬是服你了!火烧眉毛的事不做,有时间到这里来排排坐!我就是怕你办事不牢,才过来看的……哎!”
唐委员撂下女警察,不由分说地拖着骆兴全就走。骆兴全有点儿不服气,讪讪地说:“遇到那种不讲理的毬毛人有啥子办法!”
“莫叫了,莫叫了,”唐委员搡搡他,“还好意思!要不是我颠颠地赶来,只怕你今晚上要在里面过夜呢!”
骆兴全这时方才明白今天何以出来得如此顺利,他走着,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件往事来:****中他在河边砸小石子,好容易砸满一方,谁知上趟厕所回来却让人给偷掉了。他前去交涉,却反被痛打一顿,他忍无可忍,抓起石头还击,刚好让前来视察工作的唐委员撞见了,不由分说,立即让人将他五花大绑送到派出所。也就是在那个地方,不问青红皂白地被关了三天三夜……
“范翠兰,你这阵就跟他一道去把电报发了吧!”路过一个肉铺子时,唐委员停住了脚步。范翠兰的脸上立即鲜活起来,但男人那不为所动的表情又使她不得不有所克制。到底是他的妈哇!
“唐委员在跟你说话呢!”她碰了碰男人。
“你们想发就发去吧,我走不动了。”骆兴全想想,说道。
“你把姓名地址给她。”唐委员悻悻地说。
“香港铜锣湾凤凰大酒家—房间戚兆芝……拿去吧,都在上边。”骆兴全从衣袋里掏出前天收到的那份电报,递给范翠兰。
唐委员拿过电报,证实无诈了,才放心地交给范翠兰:“去打吧,就说前面那个电报打错了,仍请她按原计划回来探亲。记住:要以他的名义发!”老太太指着骆兴全。
“晓得,晓得!”范翠兰兴奋得满面生辉,刚才那一番恶斗的怒气早抛到九霄云外。她收好电报,立即脚不沾地地走了。
这边唐委员又拉着骆兴全千叮万嘱地说了一阵。
“爸爸!爸爸!”
当骆兴全耷拉着脑袋,满腹心事地来到家门口时,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家伙炮弹似地射出来,一把将他紧紧抱住。
“哎呀凯凯,莫把老汉撞倒了。”一个头戴黑绒风帽的老太婆随后跟出来,伸手接过骆兴全的木拐。
屋子很小,放了一大一小两张床就没有多少空隙了,靠小床挤了两张简易沙发,一台十八时彩电委屈地蜷缩在对面墙角里。
骆兴全估谙着范翠兰就非把干妈搬来不可,果不其然。
“爸爸,我在乡下还帮婆婆熏过腊肉的!”
“好好。”
“用柏树枝熏呵!”
“是哦是哦……”
应付着和儿子亲热了一阵,骆兴全便独自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干妈在外边小厨房里忙。
他心头说不出的烦乱、憋闷。
他觉得自己刚才完全是被里应外合地绑架了一般!原来被大家煽起来的那几丝矢悔之意,这当儿反倒荡然无存了。早晓得吃******这个回头草,何如当初不发那个电报!既然已经发了,就不该再去挽回!窝囊,窝囊!不仅让左邻右舍讥笑,也把事情本身弄复杂了。最主要的:你骆兴全这辈子既然确确实实不愿再见她,为啥又要屈从于这些压力?活人活了半辈子,做人也做了半辈子,到头来却这般没有主见,活该拿给人家当笑话说!
干妈做完事情,便进来在他身旁坐下,一会儿抹抹沙发布,一会儿抹抹扶手上水渍,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不大自然地开口道:“你表哥他们承包了村里的砖瓦窑,半年进了一千多块钱,买了台黑白电视机,还给我扯了两丈布做新棉袄,我说有穿的,他们硬要……”
骆兴全心里明白,这根本不是老太婆此刻想摆的龙门阵,这个曾用自己的乳汁和大半生心血将他养大并对他寄托了全部希望的老太婆,两三个月来已经明显地衰老了一个头,尽管表面上还一直在撑着笑脸。
“兴全,你亲妈找你来了……”两个月前的那天下午,她给他送饭到摊子上去时,将那封后来引起轰动的“寻子家书”交到他手里。他至今还一清二楚地记得她那比哭还令人难过的笑脸和痉挛变调的声音……但当外界盛传他将要跟亲妈出去“享福”时,她甚至连一句解释的话都不要听,只是摇着手一迭声地说:“物归原主,儿还生母。天经地义,天经地义!”他拖着不回信,她还跟他怄了一场气。但他知道她内心是极为惶惑悲苦的。这大概就是中国妇女的所谓忍辱负重的传统美德了!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儿要暴跳着诅咒这种美德!干妈对他恩重如山,他早已把自己看成是她的亲生儿子了。
干妈不知自顾自地唠叨了多久,他突然回过头去问道:“翠兰这次下去跟你说些啥?”
“没说啥喃!”干妈一本正经,好像对他的提问还有几分奇怪,“就是说接我们上来过春节嘛。”
“戚兆芝要回来的事……她没讲?”
“回来……为啥!”
又来了,又来了!骆兴全近乎绝望地想。如果说干妈的这种矫情开初还曾令他感动不已的话,现在则已令他丧气、反感了。
“妈,你啥时学得这样虚伪了!”他冲口道,“莫非你真想把我推给戚兆芝?”
“……兴全,”老太婆忍了几忍,终于抽咽起来,不停地用衣袖沾着眼角,“你啷个说都可以……但要是你为了我……不让你妈回来,我死都闭不上眼睛的……”
“唉,干脆说清楚,你到底是怕背恶名,还是怕打官司呵?”骆兴全烦燥莫名。就这件事来说,干妈在他心头的分量远胜过一切人。范翠兰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十万火急地去搬了来。
“……做事得凭良心,再啷个说,你总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哇。”
“一团捏着鼻子丢掉的肉!”
干妈不吭声了。这是她一直未能解释的,几十年都没有解释清楚。
戚兆芝一家离开大陆时,为啥唯独不带走这个幺儿?只因他害了小儿麻痹后遗症就嫌弃了?这说不过去。那样有钱有势的人家,还怕多这一张嘴?据说两口子当初为救他的命,不惜大把大把的金条往外丢哇!干妈就是骆兴全住院时被雇到骆家当佣人的,以后就专门带他。据她讲,主人家两口子对她都不错,没有把她当成下人看待,到骆家大约有半年光景,有一天她发现骆先生脾气特别坏,骆太太也流涕抹泪的,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敢问,只好闷着。后来骆太太就让她把儿子抱到乡下去耍几天,还让司机开着小包车送他们。不料骆兴全才下去三天就拉起肚子来,她赶紧往回抱,哪知道等着他们的却是一幢空楼——主人一家在她下乡去的第二天晚上便搭飞机去台湾了!
照说,那当爹妈的当时只要有心,小包车一开,最多耽搁一两个钟头就可以把儿子接走。但他们却没有这样做!
“肯定是走得太急,来不及了。”干妈仍然不放弃为老主人说情,你说她矫情也罢,虚伪也罢,她死活就是这样了,有什么办法。
“还是自己的命金贵。就是畜牲都晓得护崽!”这话已不像是通过骆兴全的嘴,而是直接从他那悲怆愤满的心里进发出来的了。“当年老子还不满两岁,他们狠心地将我丢弃不管;现在老子已经四十二岁,有家有业的了,他们却悲天悯人,良心发现,要专程跑回来看我!真是笑话!无非是想花几个钱,买个良心上的安慰罢了。我骆兴全凭啥子要当这个贱相!凭啥子要去为他们尽这个义务!不,我不想见她,就是她回来了我也不见!我没有亲爹妈!”
干妈像往常一样低头擦着那永远流不干的眼泪。
“其实你妈……是多知书识礼的一个人。那阵你爸爸外出做事,她在家里再闲也不出去逛,麻将桌更是从来不上,成天在家抱着书看。心也软,叫化子上门来,从不让撵,没有剩菜剩饭也要给上几个铜钱,遇到有些孤儿寡母的,还亲自上前搭问,说些关怀的话……”
“就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特别歹毒!”
不多一会儿,范翠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小白菜。
“哎呀太晚了,菜场上都没有菜了。”她情绪高涨,进门就嚷,“随便下点儿面条吃吧。”边说边瞟了瞟低头不语的男人,然后把打电报的收据丢到他面前:“打的加急,花脱七、八块钱。”骆兴全面无表情。真他妈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