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条煮好,一家子正在吃,祁伟打着哈哈跨进来。
“哦,骆婆婆,几天不见都长胖了!”
干妈急忙起身张罗,忙乱中竟将筷子弄丢在地上,她也顾不上捡,拿起茶杯又洗又涮,然后泡了一杯花茶毕恭毕敬地递给了房东少爷。范翠兰也忙着打整沙发让座。
“一个屋檐下住的,关起门就是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干啥!”祁伟接茶落座,但却没像往常那样将二郎腿翘上天。
骆兴全递了支烟给他。他自己摸出打火机来点着了,是很洋派的打火机,火苗儿窜起二寸高。骆兴全因为白天曾承受过老兄的热烈祝贺。此刻便格外警惕:小子八成是要先礼后兵了。
“骆婆婆要是不介意的话,今晚上就搬到我妈他们那间屋子去住吧。三代同堂热闹是热闹,但也太挤了呵!”
祁伟说得轻描淡写的,好像真是一家子在调整房间。但听的人却如同亲眼目睹太阳从西边升起一般,全都愣在那里。
“是这样的,”祁伟见大家全无欣然反应,知道是平时积怨所至,便笑呵呵地挥挥手,解释道,“前一段美萍她爹妈打算搬来住,所以……现在情况变了,房子也就不成问题啦!她爹妈一时半时回不来,我也是个飘荡在外的人,说不定到时候这一整幢房子都得麻烦你们照看呢!老邻居了,彼此都信得过,我也不想再租给别人了。”
“嗬哟,真都给我们了,我们还出不起租金呢!”范翠兰放下面碗道。
“范大姐,别叫穷啦!谁不知道这些年你们双双都在招财进宝呀!”
骆兴全最反感听这种话。不是怕冒富,委实不是:一个破鞋摊儿养活一家人,能发到哪里去?
“祁老师,还是那句话,只要找到合适的房子,保证搬走。至于眼下,我倒确实是想借房子应个急。”骆兴全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妈和姐姐要回来。”范翠兰道。
“没问题,没问题!而且十分欢迎。”祁伟作拍手状。
自从老房东离去之后,居住在这幢小楼里的房主和房客之间的关系还从来没有这般友好融洽过。
“今晚上就可以把房间收拾出来!”
人真是怪物。尽管骆兴全对那个在远方翘望故乡、自称是他亲妈的女人怀着满腔怨恨,昨晚上收拾布置房间却尽心尽力,直到深夜。连台灯该放在床头柜上还是写字台上;痰盂到底要不要,要,又该放在哪儿最好之类的细枝末节都反复斟酌,一再推敲过。房间里有一个古色古香的花瓶,他原先已用报纸包好收捡起来,今早晨又改变了主意,拿到水龙头前冲洗干净了,叫范翠兰到花店买了一枝腊梅回来插上,端端正正地放在写字台上。
范翠兰虽然被男人指使得团团转,但心头却暗自高兴:老兄扭着的筋总算给扭回来了。不,也许龟儿子根本就只是嘴壳子硬,其实肚子里早有打算!
干妈的反应却有些异样。昨晚上还站在一边搭个手帮个忙,今早一起来便有些不对劲,连平时最爱吃的八宝稀饭也没吃两口,在沙发上呆坐了一阵,便牵着凯凯上街玩去了。
看看新房间和老屋子都已弄得差不多。骆兴全和范翠兰便开始拾缀自己。柜子里的衣服多半都是范翠兰的。这件式样好但颜色太俗,那件颜色可以但款式太旧,挑来挑去最后总算挑了一件虎皮斑纹的灯芯绒外套,下面则是一条石磨兰大号牛仔裤,配上半高跟黑皮鞋,最后又在脖子上加了一条茶色的丝绢围巾。打扮完毕,收腹挺胸地往镜子前一站,倒真有几分富贵气了。美中不足的是脸上的胭脂涂得略嫌集中,看上去就像是两半红苹果倒扣在胖脸上。骆兴全对婆娘的打扮向来不予过问,今天却破了例:当范翠兰不无娇嗔地转来转去地要他帮忙看看时,他还前后左右地真看了一阵,唯独那两半苹果没有留意到。他自己则把刚做不久的一套亚麻西装穿上,还配了一条花领带。这本已相当帅气了,但范翠兰却死活要他再罩上一件风衣。骆兴全明白婆娘的苦心,未加推辞地接受了。
飞机要下午两点过才到,乘郊区公共汽车前往尚来得及,但两口子一致决定:包一辆出租车!一问价,来去共元,中间等候的时间另算。两个人于是又有点儿面面相觑。司机拍拍光可鉴人的皇冠车身道:“这是最低价了,平时单趟就要收元的!”待得知两人是去接回来探亲的台胞时,小伙子做出不屑的神情,“难逢难遇一回,咬破嘴皮也不能现寒酸相嘛!”
骆兴全脸上顿时发烫,再没说二话,一头钻进车子。两口子还是头一回操这种派头,坐定之后都有一种恍若梦境之感,好久没有说一句话。
过了一阵。骆兴全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很长很大的信封,轻轻一抖,滑落出一张彩照来。正觉百无聊赖的范翠兰眼一亮,抓过去颠来倒去地看着。
“怪得很,没得一个人像你,硬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
这是一张全家福。当中坐着一个浑身珠光宝气,看样子顶多只有四十多岁,但推算起来至少该有六十五岁的女人,便是戚兆芝,他的亲妈;两旁有几位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女,都是他的亲兄弟姐妹。右边一个神色比其余几个显得稳沉一些的女子,便是自称小时候抱过他的姐姐兴珍。对这一切,他至今仍处于半信半疑状态。此刻,那种无法打消的怀疑情绪又冒了出来:万一对方所找的只是一个跟自己同名同姓同龄同病而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呢?尽管理智告诉他,这种假设近乎荒谬,天底下不可能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何况干妈已经认出了她的老主人!
“听凭老天安排吧。”他觑了觑情绪亢奋的婆娘,在心头对自己说,自幼成为孤儿,从小跟着干妈颠沛流离,小学还未毕业便失学,十四岁背上擦皮鞋的箱子是老天的安排;三年灾害时期的饿饭,四清、****中的“国民党埋伏下的孽种”和“跛脚狗崽子”也是老天的安排;这几年日子慢慢伸展起来,娶妻生子,安居乐业还是老天的安排。将来老天还会安排出个啥模样来,他心中无数,也不愿去多想。
范翠兰则与他不同:贫农出身,虽然从小也是穷怕了的,但政治上并没有受到过歧视,而且读了个初中毕业,原本最大的隐痛农村户口问题也因嫁给“残疾人”而破例得到了解决。一度她对“上床少半边”曾有所不满,差点儿让一个年过半百的火锅店老板当了第三者,幸好在关键时刻良心发现,紧急刹车。现在看来她的这个刹车太正确了。她对生活的感受大体上可用乡下人爱说的“芝麻开花节节高”来打比方,而且一心巴望着今后会越过越顺。她把自己的生活目标归纳为四好: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耍得好。她并没有顾虑到这些追求与贫下中农的本质是否有所冲突,似乎也没有感受到这种冲突。突然从天边冒出来的这个阔婆婆,使她的这种梦想一下子缩短到伸手可触的地步,其此刻的心境也就不难想见了。
“他们那些人好像兴抱着亲嘴的……”在一番心驰神往之后,范翠兰一边有滋有味地挖着鼻孔,一边含羞带笑地向丈夫提出了这样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你说到时候我们该啷个做呢?”
骆兴全乜斜了夫人一眼,没有吭声。自从老天把他和身边这位郊区菜农的女儿撮合为夫妻以来,他还从来没有把自己对她的感情弄清楚过。有时看着她那高大壮实的身坯,他会感到一种近乎骄傲的自得,但当她像一只大狗熊似地向他发威泄怒时,他又会生出一种极端的厌恶;有时他会情不自禁地变着法儿在窦眼镜、谢胖子面前夸耀她,有时又恨不得趁她熟睡时一刀砍下去!更多的时候则是心安理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因为我是城市户口才没嫌我跛,我正是因为跛才找了你这个农村户口,这就叫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取长补短,才凑成了一对儿。
对于范翠兰那一段心“花”,他其实是有数的,不仅有数,还采取过行动:将银行存折暗中作了转移,还出钱请了几个待业青年将那位老不退火的火锅店老板狠打了一顿。范翠兰悬崖勒马,他自然松了口气,但心头结下的疙瘩一时半时还化不了。此时眼见她情绪如此高涨,一股难以名状的不满之情便隐隐而生。他总觉得她此刻的夫人身份已不那么名正言顺了,平时他是没有这种感觉的。
“还亲呢,你那血盆大口不怕把别人的鼻子咬了!”他近乎恶毒地说。
“对头,你们骆家是祖传的樱桃小口!”
这个脆生生的反击,使他半天打不出喷涕来。他的第二绰号就是“骆大嘴”。于是刚才发生的倾斜便又多少恢复了平衡。可须臾间,他心头又随之生出了一个起先并没有多加考虑的问题:“母亲”和“姐姐”对自己将会怎么看,对范翠兰呢?
他穿西装、打领带、租小车,动机里虽有“不能太寒酸”的成分,却完全没有掺杂以此抬高身份的意识。打心眼里讲,他从来没有鄙弃过自己的职业,而且觉得自己天生适合干这个行当。细细思忖,他担心好像还并不是被他们瞧不起——这好办,你们的高贵,就请不要和我这个贱民来往,请你们走!他怕的却是另一种可能:她们到时极可能用眼泪和金钱来表示自己的同情、怜悯和忏悔……想到这一点,他不由得头皮发麻,浑身布满了鸡皮疙瘩。
从第一个旅客出现在机场出口处开始,骆兴全的心头就开始擂鼓,但他没有像别的接客者那样一窝蜂地朝前挤,而是在远处站着,强作镇静地注视着鱼贯而出的人流。
这是新开辟的重庆——香港直达班机,每周来回一班,乘坐者大多是港澳台旅客,特别是来程,这从服饰上就可以看出来。一些人很快就接到了迎候的对象,于是欢呼雀跃,握手寒暄,拥抱流泪……原本安静肃穆的大厅顷刻间便热闹得像开了锅。
在旅客涌出的一刹那,骆兴全看见人丛中变魔术似地一下子举起了好些拿着接某某先生某某太太或某某大哥某某小妹的牌子,此刻与亲人或朋友欢聚的大多是这些家伙。他手头只有那张五寸彩照,原本是拿来认人的,秩序一乱才发现根本不可能了。
范翠兰却是满怀信心:两个大活人,莫非还会从眼皮底下溜掉?她伸颈踮脚,不眨眼地专朝那些老太太身上睃。她很快便盯住一个身穿毛皮大衣的老太太,老太太身边走着一个身穿红色束腰薄呢长大衣的年轻女子,一只手象征性地搀着老太太,另一只手上提着个时髦的双带皮包。范翠兰注视了一阵,觉得和照片上很像,便飞跑过去告诉男人。“是不是哟?”骆兴全问,竭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可身子在抖,声音也在抖。
“像得很!”
这当儿,那两位已经走过来在一处空沙发上坐下,一边翻找什么东西一边嘁嘁喳喳地说起话来。骆兴全竖起耳朵,隐隐约约听到几个“汇报”“书记”之类的词儿,悬着的心立即松落下来,觑了觑婆娘道:“是个屁!”
范翠兰这当儿也发现不大像了,却又不死心,鼓足勇气上前搭讪道:“请问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这一飞机都是从香港来的。”那年轻女子警惕地用手按住了自己的东西。
“你们是不是台湾同胞……”
“哦,不是不是。”老太太操着一口地道的重庆腔道,“我们就是重庆人。”脸上已露出不大耐烦的神色。
骆兴全在一旁听得清楚,不等范翠兰过来,已迈着三条脚朝出口处走去。这时里边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范翠兰也跑了过来,两个人站在那里坚持到最后一个人出来。然后便转身在大厅里寻觅。他们都认为极可能是在刚才注意力被岔开的两分钟内错过了。大厅里依然十分热闹,他们仔细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值得进一步探询的目标,便分兵两路,骆兴全到乘车的地方去看,范翠兰去联系广播找人。
十分钟后,广播找人完毕;十五分钟后,民航大客车开走。两口子又分头到候机室、餐厅、小卖部、花园里去巡视了一番,连厕所都看过了,依然不见人,最后双双脸色青灰地呆愣在大楼门口。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催叫他俩,范翠兰只得悻悻地过去,讨价还价地打发了他。
骆兴全好像听人说过,民航部门对每个旅客都有登记的,可以到里面去要求查询。但他没有告诉婆娘。他有些怕去作这种最后的证实,更不愿让她得到这种证实,宁愿学一回阿Q,给自己也给她留下一丝侥幸的悬念。
他们默然地在候机大楼内外游来荡去,盲目地掺和在一拨又一拨的新来的接客大军里,看着从成都、北京、昆明来的旅客从面前一批又一批地离去。两个人谁都不提回去的事。骆兴全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将是两人激烈冲突的开始。
后来他们在一个花坛前坐了下来。
骆兴全悄悄地瞟了婆娘一眼,正好范翠兰也在瞟他。他只得尴尬地一笑。他原以为她会歇斯底里大发作,不料她竟也笑了,而且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凄切悲凉,颤声道:“这下子安逸了。”
“安逸就安逸嘛。”他说。
“我也免了丑媳妇怕见公婆这一关了。”
“我也免了两个妈争夺一个儿子的苦恼了。”
“这样倒也干净。”
“就是。”
有食品车路过。她叫住,买了两个奶油面包,一袋麻辣豆丝,两听天府可乐。
“来,为你妈终于没来干杯!”她把两听可乐都开了,递给他一听。
他没有回话,觉得她过分了。
“只有这个命。”范翠兰沉闷而又压抑地憋出了这么几个字。
他假装没有听到,但心就像被刀子割了一下。
两个人闷不吭声地坐公共汽车回到市里。
凯凯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屋里看电视。
“婆婆呢?”骆兴全见厨房关着灯,顺便问了一句。
“出去了。”
两个人都以为是上厕所或者临时办什么小事去了,软瘫在沙发里,再不想动弹。凯凯却不安分守己了,翻来翻去翻出他们在机场没吃完的半个面包,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范翠兰懒懒地看着儿子吃,过了好一阵才蓦地想到晚饭的时间已过了。
“婆婆出去多久了?”她问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