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乡下,不过是离市区两个多小时车程的南岸白家山,他有个舅爷也即是干妈的堂叔在那儿。老头子原本粗通文字,在乡下是很了得的一个人物,只是现在年事已高,又患了严重的青光眼,才变得足不出户,所幸膝下有个儿子还孝顺,衣食不愁。干妈隔个把月总要下来住些天,所以专门安了张床在那儿,平时都不收的。
撩开已经有些发黑的蚊帐,只见里面的铺盖枕头都好好地放着,不像才动过的样子。骆兴全拿起枕头边一双手工扎的布鞋垫看了看,默然地放回原处。
“你媳妇才把她接走,啷个转个背会不见了呢?”舅爷摸索着来到门口大声问。
“就是不晓得!”骆兴全关好蚊帐,走出那间重叠着两具棺材的小屋。那是舅爷和干妈的,做好一、二十年了,据说都是上等柏料。
骆兴全本想问问舅爷晓不晓得当年那些事,但又怕伤了感情,最后还是忍了。他到干妈平时常走动的几户人家问了问,都异口同声地说没见着,只得打道回府。
范翠兰也到她认为应该去找的地方转了一圈儿回来,结果也是两手空空。
坐镇等候的唐委员听了两人的禀报,便不像先前那样沉得住气。在她的日程安排表上,骆兴全的亲妈回来探亲,是摆在头等大事之列的。自从“新时期”以来,街道上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重大”的事情让她抓了。可工作刚有进展,却突然失踪了一个人,而且是个与之密切相关的人!万一那老婆子一时想不过来,真干下不可挽回的蠢事,影响就太坏了!
“再分头找一下,我也去。那些小客栈呀,公园呀,车站呀,都看一下。要是今天再没有下落,就得报公安局了。”
遍地撒网,一连搜寻了两三天,连个人影儿也没找到。
偏偏这时香港回电了!
兴全弟并弟媳和谷姨:母亲因偶染小恙,滞港就医,现已痊愈,已定乘明日的加班机抵渝,届时仍望能在机场相见。珍姐即日两封去电的事只字不提。这不无是给骆兴全平了“反”。他拿着电报去找唐委员,唐委员看后并不与他争论,却指着谷姨二字说:“人还没找到,啷个开交!”
“我想再到舅爷那儿去找一下,说不定她转来转去又转到那儿去了!”骆兴全道。干妈信中所道的“真情”和姐姐的回电已使他对这次无可更改的骨肉团聚的想法产生了变化,他现在的确有些想见一见离别将近四十载的亲妈和亲姐了。
“你舅爷在白家山?”唐委员冷不丁地问。
“是呀。”
“我早就想到那儿去一趟了。我有个老熟人住在那儿,去年中风瘫痪了。”
“那就一块儿去吧。”骆兴全坦然道。他觉得老太太是有点儿信不过自己,不过是想找个借口一块去看看而已。
唐委员略作安排,真个跟骆兴全上了路。
在车上,唐委员告诉他,她丈夫解放前就是在白家山被捕的,当时他在那里的小学校里挂了个教务主任的头衔,实际上是川东地下党的秘密联络员。这些骆兴全知道。当时负责抓那位地下党员的就是他老子的部下,而解放后他恰恰又落在唐委员所管辖的地段里,他认为这完全是报应。当年唐委员对他特别“关照”,这里面是不是包含得有私人报复的成分,他不敢说。但那些年他一直在为自己的爹妈还债,这都是千真万确的。当时他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公道,而且实实在在地把爹老子的罪行当成了自己的罪行。只要唐委员一在大会上诉说她丈夫当年被反动派杀害的惨烈情景,蜷缩在角落里的他便会自动地低头认罪。所幸老太太对他这个残疾人还算手下留情,不是每一次都上挂下连地点到他,使他免尝了不少次“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滋味。这大约是与****初期那一次因为唐委员当场点水,使他的那条好腿差点儿被革命小将打断有关。
“你老子当时也真是公而忘私呀!明知自己的公子就呆在白家山,派人下来时连问都不问一声,抓了人就走。后来也才有你们一家骨肉离散的这出戏呀!”唐委员一边欣赏窗外的景致,一边跟骆兴全摆龙门阵,也说不出是开心还是惋惜。
“唐委员,说句真心话,对我妈她们回来探亲——将来可能还有我爹,你到底啷个想?”骆兴全不禁冲口问道。
“一言难尽呵!”唐委员慨叹道,然后便缄口不语了。
骆兴全不觉有些后悔,不该提这种敏感问题,他也沉默了。耳畔只剩下大客车单调的引擎声和周围乘客的嗡嗡声。他到白家山不知多少次了,但哪一次都没有感到这样漫长。
“说不清楚……”唐委员忽然兀自喃喃道。
骆兴全听在耳里,悬在心里……要不是上面的政策摆着,下边众多的“翻身人”会安逸你龟儿子“骨肉团聚”?社会上说法多得很:啥子“返乡团”哟,干脆叫“还乡团”吧!当年的“还乡团”都没得这样神气!他一听到这些就头皮发麻,而且会产生一种恐怖的预感:说不定哪一天,这种“不正常”的局面又会被颠倒过来!因此从内心里讲,他真不愿报纸广播上把台胞台属如何宣传得过分了,物极必反呀!正因为有这种危机感,有时他觉得唐委员这样有代表性的“翻身人”能够亲自介入张罗是好事,至少增加了保险系数和安全感,日后万一有变,她自己总不好出来反攻倒算,别人要整也还可以拉出来当个挡箭牌。
“台湾彩电的质量好像不如日本。”又枯坐了一阵,唐委员忽然说道。
“没有看过。”骆兴全道。这是实话,除了买过一把据说是台湾产的折叠伞,他对别的所谓台货一无所知。
“你那台彩电是什么牌子?”
“三洋。”
“我原来也有一台,无线电三厂出的,但让老幺结婚时抱去了,说是借,借到现在也不还!我当老的未必还好意思要么?嘻嘻……钱倒不谈了,关键是不好买,一台彩电搭十台黑白,哪个敢要呀!”
骆兴全的脑壳不由得“嗡”了一下。按照社会上的行话来说,这就叫话都已递到面前,就看你懂不懂窍了。戚兆芝这次回来到底会不会带点儿彩电冰箱之类的东西,他不知道,反正他从没有去信要过。如果真带得有……他不禁回眸看了看往常总是令自己敬而远之,而今却紧挨着自己坐着的唐委员。心头蓦地腾涌起一种极为矛盾复杂的情绪。
“唐委员,你是个能干人哟!”他小心翼翼地绕开正题,斟酌地说道,“一个女同志,长期担负着这么繁重的社会工作,还把四个娃儿拉扯成人,而且都是了不起的人才,真不简单呀!”
唐委员两儿两女,前三个都是大学毕业,只有幺女儿差些,当过知青,后来又成了地段上有名的“老大难”,去年满三十八岁时才嫁了人,现在是街道工业公司的经理。
“还不是逼出来的。”唐委员笑道,“说起来还得感谢你老子他们哪!”
骆兴全的脑壳又是“嗡”的一下,不明白刚呈现的“大好形势”怎么一转弯都转到这上头来了。他吱唔着,耳根子开始发热。
“你妈她们回来,真该带她们到烈士墓去看看。”
“……可以呀”骆兴全默忖了一会儿,说道,“到时候我向她们提出来。”
唐委员的丈夫就埋在烈士墓,这在整个地段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读小学的时候,他几乎年年都要到那儿去过队日、扫墓,但后来这种资格便被取消了。没有任何人对他说明原因,但他自己却很清楚。以后他再没去过那里,尽管如今那条无形的禁令早已不复存在。母亲和姐姐她们愿不愿去那里,他不知道,他倒是愿意去的,但那是作为一个共和国的公民,而不是作为一个悔罪者。无论是对死难的烈士还是对新生的共和国,他骆兴全都没有罪。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懂得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