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陌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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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到时我来作陪,当个解说员吧。”唐委员笑嘻嘻地说,“过去的恩怨倒是不必追究计较了,但历史毕竟是历史呵!我们对日本人就是这个说法。现在有些人哪,一看到我们的政策有所放宽,就不知东南西北啦!好像共产党和国民党没有啥子是非可言了,好像千万先烈的流血牺牲都没有啥子价值意义了,这种人,迟早要栽跟斗的!”

“……”骆兴全心头又有那么一点子虚悬之感,但他稳住自己,没有表态。

到了白家山,骆兴全先陪唐委员去看了她的那个熟人,然后一起来到舅爷家。

干妈还是没来!

舅爷一家不知到底出了啥子事情,老的少的都盯着追问,亏得唐委员随机应变,胡乱编了些话搪塞,两个人才算脱身走路。她事先就打过招呼,对干妈这件事不能“扩散影响”。

骆兴全和唐委员回到市里,天已经擦黑。洞开的家门里泻出一片淡黄的灯光,范翠兰的身影在里面晃来晃去,好像在和什么人应酬说话。

唐委员本来已累得够呛,可还是跟着兴全踅了进来。说不定干妈此刻已好好地坐在屋里了!

屋里确实还有人,但不是干妈,而是好几天不打照面的祁伟。

祁伟见了唐委员,一口一个“姨妈”叫得脆生生的,对骆兴全也改称为“骆老师”,亲昵之情溢于言表。

“刚才祁老师说他看见干妈了。”范翠兰见二人空手而归,便对男人道。

“我只是说像,不一定是。”祁伟纠正道,“这两天我一直在陪一个外来的参观团,吃住都在宾馆里,所以没有回来。昨天上午我们到南温泉参观,半路上看见一个老太婆孤零零地在前面走。车子擦身而过时,我无意中看了她一眼,觉得很像干妈,回头再看时,车子刚好转了个弯,把她挡在车身后头去了。我当时还想:不太可能吧,她咋个会一个人往这儿跑?转眼间车子也就走远了。刚才范姐谈起,我才又想起这回事……”

骆兴全听罢没有吭声。

“啷个办?还去不去找?”范翠兰却着急地问。

骆兴全没有理她,放下木拐,径自坐到沙发上。

“早不扯拐,晚不扯拐,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扯拐!”范翠兰风箱似地出着大气。

“急也没有用,看来只有请公安部门出面帮忙了。”唐委员思忖地说。

祁伟见骆兴全和姨妈对自己胡诌的“情报”并不感兴趣,多少有些扫兴,从桌子上拿起一瓣广柑慢慢地吃着,又慢慢地将广柑皮和广柑籽收好放进果盘里。

唐委员呆了一阵,便告辞回家了。祁伟送她出去,过了好一阵才回来。

“姨妈把我刮了一顿。”他自嘲地笑着,往沙发上一倒。

“为哪样?”范翠兰敏感地问。

“算了,还是不说为好。”

这个关子一卖,反倒把两口子逗得心痒了。

“祁老师未必对我们还见外么?”范翠兰心悬悬的,却又笑嘻嘻地凑了过去。

“哦,这就逼得我非说不可啦!”祁伟夸张地摊开手,做出不得不就范的样子,“其实也没啥,只是老太太没接触过这类事情罢了。你们大概也晓得,我一直在申请到美国留学,经过各种申请、审查、考试等等,总算过了关,谁知眼见就要打点行装,又出了新的麻烦:原来同意给我作经济担保人的一个美籍华人在上个月忽然病逝了!现在我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这个实际上并没有多大意义但又不得不做做形式的经济担保人。听说你马上要回来的这个姐姐是在美国纽约定居的,对吧?我忽然想到,可不可以请你姐姐助我一臂之力呢?刚才我把这个想法给她讲了,没想到老太太,嘻嘻,唉……”

骆兴全定睛看看自己的房东,他大体听懂了他的意思,但却没有心情细想,因此只是模棱两可地表示了一下,便又沉入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中去了。

范翠兰也听得腾云驾雾的,不过总算听出祁伟出国留学,想要请自己的大姑子帮什么忙,脑子一转,便冒出个主意来。

“祁老师,你要出国,上头那间房子,是不是就一块儿租给我们算了?”她忸怩了一番,终于咧开笑口,那本来就偏小的眼睛几乎要消失在满脸鼓突的肥肉里,“真的,不开玩笑!”

“要得!”祁伟道,“我前两天就跟你们说过这个意思嘛。要不是美萍不时还要回来住住,完全可以把整幢房子都交给你们代管!”

范翠兰正喜不自胜,忽然听见厨房里有响动,稍稍愣了一下,便大叫着“哎呀水开了”,便手舞足蹈地跑了出去。

“其实,我还有个更好的主意。”留在屋子里的祁伟继续对骆兴全道,“我要去的就是美国纽约州的一所大学。如果你姐姐同意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来一个互利互惠的交换:我在美国期间就住在她那里,你这两间房子也就不需要交房租了。你看……”

“要得要得!”未等骆兴全开腔,范翠兰提着开水壶冲了进来,“她们在美国肯定住得宽,匀一间房子出来肯定没问题。”

“你啷个晓得呢!”骆兴全悻悻地对婆娘道。

“啷个不晓得!”范翠兰声音比他还要响,“饭馆都开得起,还没得房子么!”

“各人做你的事去!”骆兴全砸起拐杖来,他实在是心烦意乱透了。

“人还没进屋就要撵客么!”随着一声吆喝,窦眼镜披着那件黑不黑、灰不灰的呢子大衣跨进门来,后面跟着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的谢胖子。

“哎呀像个座山雕一样!”范翠兰无心跟男人顶撞,趁势转移方向,“就是警卫员太富泰了点儿个。”

“哦,坐坐坐。”骆兴全急忙让座倒茶,“刚回来,打算等会儿去找你们的。”

“啷个说,有音讯没得嘛?”窦眼镜用手推镜架,关切地问。

骆兴全摇摇头。

“这两天我们几个都在留意,给家里人也都打了招呼,可连个人影儿都没见。老太婆,总不会去跳河嘛!”谢胖子道。

“一边在团圆,一边却在离散,天理人情……”窦眼镜禁不住扼腕叹息,“那边呢,明天肯定要到?”

骆兴全失神地点点头,他已经乱了方寸。

“明天你去接你的人,我们全体出动,遍地去找,横竖也该歇两天了。我不信她会上天入地有隐身术!”

“不不,你们还是做各人的活路吧。”骆兴全道。他觉得过意不去,这些哥子都是靠做那点小手艺养家糊口的。

“莫来这些硬话了,这些年你我哥子都是一起打滚过来的,帮这点小忙还不是天经地义!”谢胖子涨红了脸道。

“到时候你屋头熬香的煎辣的把锅弄坏了,我还可以免费修补,嘿嘿。”窦眼镜对范翠兰做了个鬼脸。

“去去去,回去补你这张嘴吧!”范翠兰给了他一巴掌。

几个人正谈着,唐委员又推门走了进来,嘴皮子润润的,显然已经吃过了。

“唐委员,万一明天还找不到啷个办呢?”骆兴全焦心烂肠地问。

“尽量找吧!实在是……到时候灵活掌握吧。刚才碰到王主任,他说反正一个原则,不能让回来探亲的台胞感到不愉快,不能造成不良的影响。”

这话更使骆兴全感到不安。所谓影响倒在其次,更多的是良心上和感情上的。经过这几天的折腾,他已经有了一种预感:干妈不会再回来了。

满屋的人都望着这个有身份和有来头的老太婆,咀嚼着她的话,连祁伟也做出认真思索的样子。

“你干妈这个人才叫莫名堂呵!本来是多好的一件事情嘛,偏偏要闹这么个麻烦来摆起!”大约是觉得周围的人特别是骆兴全的情绪很不对头,唐委员突然提高嗓门,不加掩饰地拿出了以往那种教训人的架势,“骆兴全,你的情况不同哟!你现在已经是区政协委员,不是一般群众了,一言一行都要有个准绳,要顾全大局呵!”

屋子里一片缄默,仿佛个个都变成了泥塑木雕,只有祁伟下意识地用指头敲点着沙发扶手。

唐委员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最后在范翠兰的身上停留了片刻。范翠兰就像被火灼着了一般,肥壮的躯体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要笑还是要哭。

“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