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景大姐送住宿票和出入证来了,还报告说,刚才她碰到了农场的小车司机郭娃子,问明车上有空位,明天一早走。她胸前的工作牌已摘去了,手里提着个小巧的皮包,像是要下班的样子。郑雪一问,果不其然。她说她家住得远,明天又当晚班,所以送不成她了,这就是来告别的,说着便在沙发上坐下,好像要提前把该说的话说够似的。
两人聊了些当年农场的事情,郑雪很快就觉察到这位热情周到得令人感动的“老场友”很爱偷铛自己,她抬起眼睛来了个“以毒攻毒”,可就在这时,景大姐用一种明显讨好的口气向她探询道:“小郑,你这回下去,怕是要去办艾扎的事儿吧?”
血液倏地涌上了郑雪的脸腮。她并不清楚她所说的“事儿”指的是什么,但“艾扎”这个名字本身,就已经使她感到了某种贬意。沉吟了一会儿,她突然扬起头,近乎神经质地问道:“景大姐,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景大姐急忙摇头摆手地申明,可她那慌乱的眼神分明又否定了自己的话。
“莫非你还信不过我?”
“确实没听外人说过什么,倒是我自己碰着一回……嗯,我说的是艾扎……哎呀,早就过去了的事情,你就当闲话听吧,千万别往心里去呀!”景大姐本身就是想来说话的,到此时嘴巴再咬也咬不住了,索性打开话匣讲起来:“我想想看,是前年初吧,那时我也才调上来不久。有天中午我来上班,看见大门外的石阶上木呆呆地蹲着一个像艾扎的人。走拢一看,瞎,还当真是他!只见他满身尘垢,脸色腊黄,说得不好听点,活像是才从监狱里跑出来的!我招呼他道:‘咦,你咋个跑到这儿来啦?’他才一下站了起来:‘哦,我就是来找你的!我刚从重庆探亲回来,证明给弄丢了,想在这里住两日……’一细问,不光是证明,连钱也都丢了——这些你肯定都已知道,我就不多说了。我当时真想剋他两句的,日晒雨淋地挣来的血汗钱哪,这么远跑上来送给小偷!但看到他那副倒霉样,又不忍心了。当时正逢客满,只好给他安了个加铺,睡在过道上。”
“我们这儿有个三时艺术厅,每天晚上都开舞会,我们有时也去凑热闹。这天晚上我也去了。正跳得起劲儿。场子里突然响起了女人的惊叫!原来是一个醉汉跑到里面搅窝子来了!只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边‘嘿!嘿嘿!’地喊叫,一边很有节奏地跳跃。有几个胆大的上前把他架住,连劝带拖地往外面送。我不禁大吃一惊:天哪!竟然是艾扎!眼看他已被架送出门,乐队又重新开始了演奏。没想到音乐一起,他又来劲儿了,猛地挣脱身边的人,又返回场子跳起来。这回那些花了钱来买快乐的红男绿女们忍不住了,有人高喊:‘打!’立刻便有几个西装小伙冲了上去把他包围在中间拳打脚踢起来。我想‘糟了,他这回不死也得脱层皮了!’忽听人丛中接连发出了几声惨叫,围观的舞客就像遇到炸弹爆炸一样‘哗’地散开。只见艾扎穿着被撕得东一条西一缕的衣服站在那里,两只眼睛像豹子一样闪着凶光,一个蓄长发的小伙子直挺挺地躺在他的脚下,另一个头有点秃的中年男子捂着肚子在地下打滚……有几个不怕事的小伙子操起皮带棍棒正往前凑。这时我已回过神来,急中生智地大声喊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他是边民,不懂规矩!打死人不负责任的!’这一招还真灵,几个小伙子不动了,旁边也有人在劝不要把事情再闹大了。我趁机挤出人丛,跑过去一把拉住艾扎,有意咋唬说:‘走!到办公室去!’他先还挣了几下,认出是我之后便顺从多了,喷着满嘴酒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日妈操娘地骂着走出了舞厅。我怕那两个挨了打的人会来找麻烦,当天晚上就把他藏在保管室里,第二天一早便把他塞进版纳分局的一辆货车打发走了。以后好多天,这里的人还把这件事情作为谈天的笑料。恐怕他早几百年就写信告诉你了吧?嘻嘻……”
景大姐就像说书人一样,不打一个愣地把这个故事抖了出来,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在此之前她不知已向多少人贩“卖”过了。别人听了,也可能会以哈哈的笑声作为报答,但是她,这位“边民”的妻子,却怎么也笑不起来。尽管景大姐在整个讲述过程中脸上一直挂着讨好的笑容,但她所感觉到的却是一种奚落,一种委婉的责怪……
她用有违一般礼貌的、使人难堪的冷淡态度来回报了景大姐,然后便佯称自己身上太脏,想马上去洗个澡,把她打发走了。
她在浴室里泡了差不多有一个钟头,也不知到底是要洗掉什么……
“你放心,艾扎不是个恍惚人,身体又结实得跟铁打的一样,出不了大事儿的!”
从一坐上吉普车,只要郑雪稍稍表现出一点儿闷闷不乐的样子,尹光智场长便会及时地来上这么一句,随之扑面的烟气使她不得不暂时停住呼吸。几年不见,这位当年因买不到香烟曾经用茶叶末来解瘾的老农垦,现在好像是决心要把那些损失都补回来似的,不到半天时间,就已开了两包香烟。他比五年前老了许多,神色也相当疲惫,可是一路上那双皱皮耷拉的眼睛却定定地睁着,像是被什么棘手的问题纠缠住了。开初,郑雪还想从他的神态和语气中窥探出丁点儿“内情”——那是她短暂的错觉,似乎身边这位“农场主”对他手下的那块土地上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必定了解一样。不过她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可笑的侥幸心理。他们离开农场已经十几天,不可能知道艾扎负伤的事。唉!一切的一切,到了再说!
“农场工作嘛,少不了被磕着碰着的,但要说发生大事故,也不那么容易哇!”尹光智道,“去年一年,我们农场还没有发生过恶性事故。我看哪,十有八九是艾扎这小子想婆娘想疯了!俗话说‘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嘛,要是我屋头那个离开这么久,我也受不了的!”老头儿说着,很响地打了个呵欠,突然来了精神。
这原本不过是一种活跃气氛的玩笑话,可郑雪听来却不是滋味,她就像遭到了什么侮辱一样,脸部开始发烧。司机郭娃子又来火上浇油,轻飘飘地丢过来一句:“场长,我看你是不是昨天的酒劲还没有消完罗!说话应该看个对象,讲点文明吧!”
“废话”!尹光智伸手在小伙子的后脑勺上挠了挠,“小郑是外人铛?说个话还需得着咬文嚼字的!你说铛对?”他回过头来笑咪咪地望着郑雪。
郑雪不得不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同时又装着被窗外的什么景物吸引,把脸转了过去。当年在农场,她对在各种场合通行无阻的粗俗话就深恶痛绝,为纠正艾扎在外人面前开口闭口“我婆娘……”的说话习惯,她不知发过多少回火。离开农场,这一切自然也就远去了,可是归来伊始,它便又迎面扑来,而且是通过堂堂场长之口!不过,应当说,这还不是令她心头不舒服的根本原因,根本的是场长的话中所隐约包含着的某种旁敲侧击的暗示……
“小郑,你是我们农场有史以来出的第一个研究生,名副其实的女状元铛!你给我们这些人都争了光。”
“不过你的艾扎也是好样的。你离开农场后,有好几件事情艾扎处理得真不错呢!”
郑雪若有所动,抬起头来望了场长一眼。
“我记得很清楚,就在你上大学后的第二年——当时我还在分场——一个返城回重庆的知青想跟农场的未婚妻吹掉,写信给她说:这是大势所趋,没办法的事,艾扎、郑雪正式结了婚,拖儿带崽的人都还在打脱离呢!他们当初结婚时,轰动了全农场,州里的报纸还作为典型进行宣传,现在还不是要分道扬镳了。他还说是亲自听你们家的人说的。消息一传开,有些原来就认定你们‘非吹不可’的人就添油加醋,说是你们离婚报告都寄到场部了。一时农场里议论纷纷,叹息的、骂娘的、幸灾乐祸的,真可说是满城风雨。我们怕艾扎受不了,一边了解情况,一边打电话到队里,让他们密切注意艾扎的情绪。结果呢,直到风波平息,他也没有一点反常的表现,真是稳得住呢!坦白说,这连我都没有想到。当然罗,现在我在你面前说这件事,似乎有点儿不妥,但我相信你听了还是会高兴的,对吧?”
面对着尹光智的笑脸,郑雪的笑神经再次出现了“故障”。她不清楚场长同志是不是知道艾扎醉酒大闹舞会的事(她猜想景大姐十有八九是不会放过这么个重要‘听众’的),但她几乎凭直觉就能肯定,这位曾参加过他们婚礼的老农垦此刻并不是想着意表扬艾扎什么,而是在对她含沙射影!
有道是,无风不起浪。那位写信的知青所讲的,并非全属瞎话。她刚回到重庆那阵子,怂恿她离婚的亲朋好友简直是没断过线,特别是老太太,成天在耳边数落、唠叨,使她不得清静,莫奈何,只得用“刚上来就搞这种事情影响太不好,过两年再说吧”之类的话来搪塞,老太太哪里理解女儿的众多难处,便完全按自己的一厢情愿来看待这句话了,逢有人问及此事,回答得都是一干二脆:“离定了!只是缓期两年执行!”
没想到这些话早已越过万水千山传到艾扎的耳朵里!她感到一阵震颤。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从未以任何方式向自己透露过这件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吉普车开始爬坡,浓烈的油烟味熏得人直翻胃。郑雪拉开窗玻璃想透点新鲜空气。一个头戴解放帽,腰挎长刀的山民的背影蓦地扑入她的眼帘,使她的脑子里条件反射似的“嗡”了一下。车子很快地接近了那个踽踽独行的汉子,不知为什么,在一闪而过的当儿,她就像害怕似地掉开了眼睛。理智告诉她,那不可能是他,可那“熟悉”的背影还是让她在心头敲了好一阵小鼓。
“还有件事儿,嗯,我看看,是大前年发生的——不知你听他摆过没有——他老爹到农场来找他,要他回澜沧老家去……”老尹点燃了烟,慢悠悠地说。
“为什么?”郑雪诧然地回过头去,望着吞云吐雾的场长。
“哦,我猜着了,你果然不知道。”尹光智莞尔一笑道,“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里跟人谈话,一个黑布包头、满面风尘的老汉闯了进来,一打照面就说:我来找我大儿子……原来他是三分场九队工人艾扎的父亲,他讲小儿子讨了婆娘后,心变黑了,一天到晚拿气给他受,饭也不给吃饱,他活不下去了,来找大儿子回去跟他兄弟‘算帐’。我安慰了老人一番后,用小车把他送到了艾扎那里,咦,就是小郭送的嘛!”
“艾扎留父亲在队上住了几天,便陪老人回澜沧去了。队干部生怕他回去会跟兄弟动起武来,送行时一再告诉他千万要冷静。不想,没过多久,他又带着老父回来了。原来他那位老弟对他这位出门多年,而且讨上了‘城里洋婆娘’的兄长也有一肚子意见,是有意怂恿老父亲找他的。他弄明情由后,二话没说,带上老人便往回走……”
“这么说,他一直跟他爹住在一起?”郑雪听到这里,不禁冲口问道。
“哎呀,艾扎这个人,他连这也没告诉你么?”尹光智这回都有点儿不大相信了,怔怔地盯着郑雪道,“是住在一起,直到老人前年初去世为止。”
郑雪心中又是一惊:天哪,自己连半点都不知道!
“老人去世后,艾扎伤心得很,一天说不上三句话,人日渐一日地消瘦下去。队上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便主动建议他到重庆探亲,换换环境,可能会好些。他开头不愿走,丢不下这边的工作,又怕影响你读书,但经不住大家左一句、右一句地劝说,还是动心了……下面的事情,就不用我来说了吧!嘻嘻”……
郑雪的眼前冒出了黑晕。
如果那一次她知道他是在这种情况下到重庆去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可这个“闷罐”!他为什么事前事后都把嘴咬得那样紧,一丝一毫也不泄漏呢!这能用怕影响我的读书来作解释吗?想不通……郑雪突然感到,自己对艾扎并非如过去一直所想象的那样“了若指掌”了。
车到墨江县城时,天已擦黑。
安排好旅馆,吃过晚饭之后,老尹说是要去找个什么人,径自走了。郑雪闲着无事,便邀郭娃子去逛街。
他们胡乱地看了几家商店之后,便沿着大路朝城边上的墨江桥信步走去。
“小郭,你不认识老艾吧?”连郑雪本人都感到蹊跷:自己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主动提到他,而且带着那么股子迫不及待的心情!
“你说的是艾扎?”郭娃子反问道,在得到证实之后,小伙子的眼睛一睁多大,好象她提的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岂止认识呵!”
郑雪的心头像是被什么哽了一下,一时竟无话可说了,待她确信小伙子的话中并未带有贬意以后,方才慢慢恢复了平和。
“不瞒你说,就在不久前本人都还替他打过一次小小的抱不平呢!”郭娃子道,“他这个人太老实了,你下去后恐怕得教教他才对呢!”
幸好夜色遮掩了郑雪的表情,不然郭娃子的谈兴肯定会受到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