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前几个月下边办家庭农场时发生的事。你晓得的,你们九队的橡胶林地是陆续定植的,地形、品种的差异很大,因此在分林地的时候扯皮就扯得相当凶,个个都争着要那些离家近、坡度缓、品种好的地段,少数人差点打起来。全队没有出来闹的只有三个人:支书、队长和艾扎。前两位是因为大小是个官儿,不便争,艾扎却纯属人太老实。但现在的事情,人太老实就要吃亏!揭案张榜时,队上最边远的一片次生林划到了艾扎名下。路远坡陡都不说了,由于全是实生树,长期以来又缺乏管理,单株产量还不到一般林地的三分之一,其经济收益也就可想而知了。分场领导还不错,了解情况后便进行了干预,要队上从照顾老工人出发,考虑重划。但已经泼出去的水咋个还收得回来?艾扎只有活该倒霉了!
“我听说这个情况后,很气不过,便直接给总场任书记讲了。任书记当即就拍了桌子,说‘太不像话了’!硬是亲自督促着把他的林地重新划过了。任书记为啥会不惜破例,亲自出面来办这么一桩照理说他完全可以不予过问的小事呢?这下面就有个故事了……
“你知道,当年许多生产队百分之九十九的都是知青,大返城时,知青跑得一干二净,这些队也就完全瘫痪了。当时,整个农场就像遭到一次毁灭性的大地震一样,满目苍凉,特别是一些偏僻的生产队,野狗、山猫、黄鼠狼啥样都看得着,就是不见一个活人。那个惨状呵!因为无人照管,农场连续发生了好几起火灾,上千亩胶林化为焦土。头头们急得双脚跳,紧急电话会议都不晓得开了多少次,一有空便亲自下去检查巡视。当时总场部小车班的几个知青也都走了,我刚从分局驾训班毕业回来,便立即上阵,成天拉着头头们到处跑。
“这天晚上,我开车带着任书记从四分场出来,天已黑尽了,可是路过三分场路口时,老头子硬要拐进去看看,而且到分场部也不停,直接插到最里边的八队和九队。那晚上天特别黑,风也很大,正是最容易出事情的时候,老头子放心不下。到了八队,黑古隆咚的,连个灯影儿都没有,按了半天喇叭不见一点回应。任书记气得骂娘,说是回到分场就要拿头头们是问。我们继续往更远的九队走。我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暗忖:八队尚且如此,九队还有什么好戏!果不其然,到队上一看,不但不见一星灯火,连草房都东倒西歪了。任书记气得连喇叭都不让按了,叉着腰在空寂的院坝里来回走了一圈,便跳上车让我直开分场部,嘴里还咬牙切齿地骂着,说是非让分场的书记和场长马上打起铺盖卷来守队不可,一人守一个!可是,汽车刚调过头,车灯划破夜幕处,便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用暗红色的棉毯裹着身子的男人,正朝我们匆匆走来!说实话,当时我们的心情真比考察队在神农架发现了‘野人’还要兴奋!任书记忙叫停车。那人到了近前,将棉毯收在手上,露出了背在背上的铜炮枪,完全是一副夜猎的傣族男子样。
“我看着他好像有些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是哪一个了。这时任书记已探出身子去问道:‘喂,老乡,你是哪儿的?’
“‘我就是这儿的,’那汉子指了指地下道,‘九队。’
“‘你们队还有多少人?’
“‘就我一个了。’
“‘你在干什么?打猎?’
“‘出来转转,看看胶林。’
“任书记看样子是受了触动,点着头,连声地‘哦哦’着,并十分谦和地作了自我介绍,旋即又问道:‘八队呢?跑得一个不剩啦?’
“‘不,还剩一个喃,哑姑还在着喃,’那汉子边说边往身后张望,‘瞧,在那儿喃!’
“仔细一看,果然,在离车子不远的路坎边悄然地立着一个人影。‘喂,过来呀!’任书记下车招呼道。
“‘她听不见喃!’那汉子说,便走过去了。这当儿,我忽然想起这汉子是哪一个了,钻出车对任书记道:‘哦,他就是当年单枪打死老熊的艾扎!他老婆是四川知青,考上大学走了。’任书记半信半疑,待他过来一问,果然不错。怎么样,我郭娃子还有几分眼力吧?不是吹,开车的嘛!
“艾扎把哑姑带到车子边,介绍说,她是个孤女,前几年由人撮合嫁给了一个安徽来的盲流。那人是个酒鬼,每天没得半斤酒活不出来,一没酒就拿她出气,拳打脚踢,有时喝醉了也打,她经常是鼻青脸肿的。她又不会讲个话,成天只晓得哭。知青回城时,那个酒鬼也跟着起哄,趁乱跑掉了,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只留了一身破衣裳……我注意地打量了一下哑姑:披头散发,骨瘦如柴,大约知道艾扎是在讲自己,两只落眍的眼睛里泪湿湿的。艾扎说,她因为一个人住在八队害怕,就搬到九队来了,这样他也就免得一个人独自开伙麻烦了。
“任书记想看看他们的生活情况,大家便一起摸进一幢摇摇欲坠的草房。艾扎点亮风灯,哑姑很快抱来几根甘蔗。边吃边聊中,我们得知自知青跑光后,他们已经在这里孤守了好几个月,艾扎除了每个月到分场领领工资,买买肥皂盐巴、给老婆娃娃寄点钱,从来没有出去闲逛过,缝补浆洗什么的就靠哑姑帮忙了。到那时为止,他们已制止过三、四起山火自燃事故,制止了十多起乱砍胶林事件。有一回哑姑被毒蛇咬伤,脚杆肿得有水桶粗,亏得他及时弄来解毒药,又日夜守护,才捡回了一条命……任书记听后,感动得不得了,离去时久久地握着两个人的手,差点儿掉下泪来,上车后还感慨万千地说,我们的老工人太好了,将来这些事情都要记在农场的创业史上……想不到时隔数年,他却被那些来享现成福的人给整治了,你说任书记听了会不冒火!”
郭娃子的述说倏然而止。郑雪的思绪却没能马上从这些她理应早知道却压根儿不知道的往事中收回来。夜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四零八乱,她也没有用手拢一下。她感到难过,特别是想到他现在还生死未卜,更觉得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内疚。她真想把那些欺负他的人痛骂一顿,但却几番欲言又止——不是囿于身份和涵养,而是感到自己不那么“理直气壮”。沉默了一阵,差不多只是出于一种必要的“回应”,她才不得不说了一句暧昧的话:“咳,现在的人哪……”
“事情到此还没有完呢!”郭娃子的眸子在朦胧的灯影中亮了亮,大声道,“林地重划之后,你那位却不领情。嘿嘿,不要!队干部以为他是赌气,轮番去做工作,他却咬死一句话:我艾扎从来不要照顾!人家说这不是照顾,而是对老同志应有的关心,他硬说是一码事儿,坚决拒绝。队上无奈,把情况反应到任书记那里,老头子很感慨地说了一句话:算了吧,看来是我低估我们的老工人了。”
这个“光明的补充”并没有使郑雪提起精神来。“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该争的不争,该要的不要;不必争不该要的,却偏偏要去争去要。用现时大学里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没有弄清楚自己在生活中的实际位置!碰壁倒霉,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自找了……”这样想着时,刚才缠绕在她心头的那一点儿难过与内疚,便被强烈得多的憋气与叹息取代了——与这种人来过日子,也不知是哪一辈子造的孽呵!
“你不会以为我是在编天方夜谭吧!”郭娃子见郑雪不吭声,还以为她不相信自己所讲的,赌咒发誓地说,“骗你不是人!真的,这全是我的那一位告诉我的,她就在九队。”
“你说你的对象也在九队?”郑雪这回真有些不大相信了。
“农中分配去的,叫赵文芬,不信你到九队后当面对质——除非我出来这几天她突然变心不要我了。”
明明是一句玩笑话,郑雪听来却不是滋味,下面的谈话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吉普车“嘎”地刹在路边。郭娃子说声“休息几分钟”,便扯起身边的毛巾跳下车,一跳一跳地朝坡下的一条清粼粼的小溪跑去,天太闷热,大概是要去清醒一下。
郑雪早已坐得晕头胀脑的,便趁机下来透透空气,尹光智也跟了下来。
这是一个巨大的山谷,两面的陡坡峭崖上全是苍郁的原始老林,前不见村落,后不见人烟,公路像一条细细的带子,从谷底蜿蜒而过。
“唔,这里面一定有大家伙。”走了一会儿,老头子挑起了话茬。
郑雪知道他说的是野物,下边打猎的人都是这种说法,包括艾扎在内。她的脑子里忽地掠过一个念头:他会不会是打猎时出了什么事呢!这不是不可能,十几年前知青刚到边疆那一回,他就差点儿把命丢在老林里:他上山打猎,与一头饿熊猝然相遇,因枪药受潮,击发不响,徒手与那比他高出大半头的家伙搏斗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用匕首杀死了饿熊,自己也皮开肉绽,昏倒在地……当时,就是这位尹光智带着知青们到分场保管室去参观了晾着的巨大熊皮和泡在淘米水里的熊掌,并应大伙儿的强烈要求,到卫生所去看望了正在治伤的传奇般的猎熊勇士。她还记得,在大家临时凑起来的一包慰问品上,她还别出心裁地用红纸写了两句诗: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那也是她和他最初的相识……
她忍不住把自己的猜疑讲出来了。
“打猎出事?”尹光智看着她,很郑重地摇了摇头,“不会吧!现在下边哪还有多少猎可打呀!都开发得差不多了!”
郑雪不好再说什么了,重新低头踱步。
“小郑哪,我想问你个话——”尹光智笑望着她,“你老实说,如果农场想让你回来,你乐不乐意?”
从在昆明见到尹光智的那一刻起,她心头就在提防他会不会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可是现在她仍感到有点儿猝不及防。作为农场场长,他巴望着能听到什么样的回答,这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此时此刻自己说出一句忤逆老头子心愿的话来,那简直是一种残忍……犹豫了半天,她不得不要了个小滑头,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我本来就是农场的人嘛,有啥乐意不乐意的?”
“这你就不要客气罗!”
“看来,你场长大人对我早有考虑啦!”
“别这么说,碰上了,随便谈谈。”
尽管尹光智表情轻松,话语平和,但郑雪还是为之色变了。这就叫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呵!她的脑子有点乱了。
“场长,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学的专业吧?”沉默了一阵,她勉强笑道,“我现在是专攻欧洲文学史”。
“那有什么关系?我在部队上还是学炮兵的呢!”
她的背脊上开始发冷。在学校里,她常听人发牢骚:现在“爱惜人才”的呼声响彻云霄,但那不过是一个个迷人的肥皂泡而已,一落到地上就会变成一滩水的。什么“才女”,什么“未来的女博士、女教授”,转眼间都可以叫你灰飞烟灭!
“再说,你和老艾都分开六年了,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吧!你说铛对?”尹光智不知她在想什么,又试探道。
一种内心隐秘被人窥见的过敏反应,使郑雪一下失去了勉强维持着的矜持,她红着脸抢白道:“你这个场长倒是想得远罗!可惜现在人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呢?”随着这话的冲出口,她的脑子里倏地闪过一道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的念头……一种深重的负罪感使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闭紧了眼睛。“呵,老天爷,饶恕我这个黑了心的人,饶恕我这个女陈世美吧!”她在心灵深处祈祷着,冷汗和泪珠同时从她的额际和眼皮里沁了出来。
尹光智完全误解了她的心情,站在侧面连声宽慰道:“我先就说过了,你放心,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保险不会!这样吧,到了思茅,我去干校挂个电话,问问到底伤着哪儿了,铛好?反正我估计不会咋样的!”
到了思茅,尹光智果然让郭娃子把车拐进洗马河边的农垦干校去,他在干校学习过,上下都很熟。
尹光智去打电话,郑雪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侥幸心理:希望电话挂不通,希望尹光智什么消息都不要带回来!真的,如果可能,她情愿把这“真相大白”的一刻推到无限远的将来去……
“我就说没事儿嘛!”尹光智边走边嚷着。径直走到郑雪身边,破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只是左手臂受了轻伤,已经在愈合了。我是直接打电话到医院的。据说他是在往林地里挑肥料时,从防牛沟的独木桥上跌下去的,左臂不完全骨折。”
“防牛沟才有多宽点哟,他那么大一条汉子!”郭娃子似乎有些不相信。
“那就难说了。俗话讲,小河沟里还打翻大船呢!”尹光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