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对你大爷有意见:叶广芩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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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玉堂春(4)

眼前的彭豫堂从理论上说,跟我认识《玉堂春》的彭玉堂没有关系,那个是有名“脑外科”一把刀,这个是“脖子以下疾患不看”的土大夫,手里动的也是刀子,真让人有些说不清楚了。彭豫堂说他有一百多岁了,神里神经地跟那个“玉堂春”竟也有相近之处。我问彭豫堂认识不认识北京的彭玉堂,彭豫堂说,不认识。我说彭佟麟呢,他也说不认识。

我说真不认识还是假不认识,彭豫堂说是真不认识。我问他知不知道蛇妖美杜莎,彭豫堂说北方的蛇长不大,成不了妖,南方湿腻滑润,山川润泽,才会出《白蛇传》那样的事。

贫协主席说,绍义的长虫爬出去几十米就会被太阳晒成干,这里是干涸的河滩,除非八月涨水,否则一年也见不到一点水星。

我问彭豫堂知不知道“玉堂春”,彭豫堂说他过了无数春天,年年都有“豫堂春”。我说,是彭豫堂妙手回春哪!说你的医术高超!

彭豫堂说这个词好,贫协主席也说“玉堂春”好,很精辟,很概括,搁在彭神医身上最恰当不过了。最终柳阳和说,“玉堂春”好像是出戏,是属于“四旧”的戏。

谈话间,我看彭豫堂的眼神,总是有些游离闪烁,常常是话说半句便吞了回去,心内便对这个人充满了疑惑,特别是他那虚假的年龄,故作深沉的做派,让人感觉有点扑朔迷离。

席面上,百岁的彭神医只喝了些粥,我料定他的房间里会藏有其他吃食,人不能靠这点粥活着。

在回农场的路上孙银正终于摊了牌。

是在过渭河的小船上,孙银正撑着篙,左一下,右一下,把船弄得直摇晃。孙银正说,我哥的事咱们没有退路了,神医说了,只一服药,他就能好。

李红兵说,我们可没答应你什么啊!

我说,取活人脑子,我们谁也没那胆量。

赵瘪说,杀猪可以,杀人不行。

孙银正说,谁让你们杀人啦?有人杀好了,咱们去取就行了,读过高中课文《药》吧,鲁迅先生写的,那个血馒头,还记得不?

我们明白了孙银正要干的事情。渭河滩,是杀人的刑场,“****”时候杀人特别多,隔不几日,城里就会有万人的公审会,打着红勾的公告,会出现在街头各醒目位置。公告贴出的当日便有游街的敞篷卡车,载着五花大绑的罪犯,挂着牌子,由荷枪实弹的警察押着,游街示众。牌子上写着杀人犯×××、强奸犯×××、纵火犯×××、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等等,其罪孽都到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地步。先游街,再开公审大会,然后拉出城到河滩上枪毙。有的犯人家属领尸,提前会在刑场等候,摆领席,拉个木头匣子什么的,但大部分犯人尸体无人认领,那些坏人,亲属避之犹恐不及,哪肯上赶着出头,所以基本上尸体都是无主认领的。行刑完毕,公安部门全部撤离,留下一部卡车,雇两个当地农民,将尸体装上车,拉到火葬场,便算完事了。

绍义紧靠河滩,滩大而平整,无遮无拦,一眼望不到头。城里回回毙人都选择在这儿,孙银正的父亲,那个根红苗正的贫协主席负责挑选雇佣者,雇佣者同样要求根红苗正,以保证在整个行刑过程中不出半点纰漏,在这方面,绍义的人已经是有经验了。

孙银正的意思是在这些被枪毙的死人身上做文章。

船上的人都没说话,我手里提着饭桌上剩下的凉皮,凉皮散发出阵阵香味,只是让人分神。孙银正停止了撑篙,任着小船在河当间荡来荡去。看来,我们要是不答应,船就顺水漂下去了,再往下不远就是渭河的入黄口,进了黄河谁也甭想上岸。

柳阳和说,孙子,你真想让弟兄们在河滩上演一场《药》的翻版?

孙银正说,我是替我大求你们了!

赵瘪说,你让你爸爸选两个帮忙的干这事不就行了?

孙银正说,我大不愿意让村里人知道这事哩,彭神医也说了,这事要秘密进行,这是他们家祖上留下的奇绝的方子,不能传出去。

我说,就不怕我们传出去?

孙银正说,我知道,你们不可能。

我说,你怎知道我们不可能?

孙银正说,咱们一块儿偷过农建师的花生,私卖过场里的铧犁,套过十一团的架子猪,捞过三连鱼塘的小鲫瓜,往食堂的发糕里掺过洗衣粉,朝隔壁农场的井里拉过屎……也没见你们谁说出去。

李红兵说,妈的,都让你孙子说出来了。

孙银正说,这全是为了我哥,我就这么一个哥,我哥病好了,我才能往前走,要不,我和我哥都完了。

赵瘪看了看我们,目光有些松动。孙银正捕捉到赵瘪的眼神,见缝插针地说,人说拔一毛而利天下,这是不拔毛就利天下的事,又不是取我们的脑子,是取反革命的脑子,我大见过,枪一响,脑壳就裂开了,红的白的,尽管取就是了。

我瞄了一眼手上提的凉皮,红的、白的。

一阵反胃。

柳阳和说,怎么干?

孙银正说,这里有个时间差的问题,把时间算好了,先远远躲在堤后头,在公家人撤离,村里帮忙的走到尸体之前,选准对象,赶过去,把活儿干利落,该是不难。

赵瘪说,的确不难,但是你得给我们报酬。

孙银正说,你们要啥我给啥。

赵瘪说,让你娘给做十回凉皮!

孙银正说,做一百回也成。

小船又撑了起来,没几下就到了河南岸,爬上堤坝,孙银正让大家等他的信儿,说这事一定要保密。走出几步,我回身对孙银正说,你回去问问彭豫堂,他会不会英语。

李红兵说,那一口河南腔,还英语呢,先看他会不会普通话吧!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对枪毙人的公告都很关心,偏偏的那阶段就没开过一回公审大会,好像世界上的“反革命”都被消灭完了。河滩的太阳白花花地照耀着,我在农场住的小土房紧靠渭河河堤,河水从我的屋后自西向东流过,此时渭河的水面已相当宽阔,夹杂了大量泥沙,凝重沉缓,无声无息,仿佛驮载着多么沉重的负担,怀揣着多么苦闷的心情,静静地流着,流着。

我们的日子过得有些沉闷,麦子收过了,玉米种上了,灼热的太阳晒得我们躲在简陋的宿舍里不敢出屋。

阳光下河滩的一大景观就是刮风,刮旋风,旋风毫无来由,不知什么时候就组合起来,突然地直立于天地之间,粗壮巨大,浩浩荡荡地游弋在广袤的滩地上。大旋风会将草屑树枝塑料布羊毛毡一切扯得动的物件旋上天空,轰轰烈烈,十分壮观。我在北京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壮观的旋风,听说,旋风是和鬼搅在一起的,我想,这样的大旋风一个小鬼肯定是驾驭不住的,一定有许多许多的鬼共同搅动才行,古书上记载,这里曾是千古不歇的古战场,汉献帝建安十六年,曹操跟马超在这儿打过一场大仗,《三国魏志》上说当时是“万人杀来,矢如雨下”;后来又有李自成在此毁灭性的突围,也是尸骨遍地的,至于历来小仗更是不计其数,“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憔兮,风悲日熏。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这段很文学的语言是到这里讲法家的教授读给我们听的,我把这些文字记在笔记上,跟那些“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记在同一页上。我喜欢这些文字。

一度,我们曾疯狂而无聊地追逐旋风,旋风起了,我们嗷嗷叫着,像几只发了疯的狗,冲进那巨大的风柱,随着它旋转奔跑,体味着“身不由己”的快乐。旋风大都是短暂的,突然的消逝如同它突然的旋起,旋风没了,我们几个带着一身灰土,一脸油汗,暴晒在河滩上,大家茫然四顾,为这神经病式的游戏而莫名其妙。每个人在旋风中都有收获,赵瘪说他有在公园坐转椅的感觉,柳阳和说他有一阵儿轻盈得要腾飞,我说在与旋风相交的刹那,我听到了兵器的撞击和沉重的喘息声,李红兵的感觉最直接,他说他看到了那些被枪毙的人……

很快到了立秋,立了秋的河滩并没有凉爽多少,没有雨,滩地的细沙都成了粉尘,人走上去噗噗的,将整个脚都埋了进去。场里怕我们闲着生事,每人给了把铁锹,让到河堤上去检查鼠洞,以防发水时溃堤。谁都知道,这方圆数十里一马平川,几乎没有住户,真就是河堤决了口子也无甚关碍,这儿本来就是黄河库区,城里工厂也不会指着“五七”道路走出来的这点儿粮食蒸馒头。

早晨刚上堤,孙银正就招呼大家到他屋去吃凉皮,说是今年新打下的麦子,筋道有咬头。正好大家对老鼠洞也没兴趣,便一窝蜂地游过河去,抄近路直奔绍义村了。

路上,柳阳和对我说这顿饭怕不会白吃。我说准是“那活儿”有信儿了。果然,孙银正告诉我们,明天中午“有情况”,上边已经通知他爹找人了,他让我们几个做好准备。我们问准备什么,孙银正说家伙他爹都给备好了,我们到时候跟着他一块儿去就是了。我说我可不可以不去,我是女的。孙银正说别人不去可以,我必须去,因为我在农场还兼着卫生员角色。我说,什么卫生员呀,抹点红药水,撒点消炎粉罢了。

孙银正说,那也属于医务范畴,这样重要的事情没有医学方面的人在场怎么行?

约好了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在河堤后头集合,人员就是我、柳阳和、赵瘪和李红兵几个人,孙银正说,去人多了没用,目标太大,又不是去打狼。

在孙家,没看见彭豫堂,孙银正说神医到临村给人医病去了,临村某人眉下长一巨瘤,眼前总是有美女走动,不能遏制。我说,这回切开瘤子,说不定能掏出一美女来,比那黄鸟实惠,真是一举两得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