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了支行,彻底离开了乔城县商业银行支行;支行是我的一个噩梦,是我的一个耻辱,也是我人生中的一个污点,它象一张狗皮膏药一样紧紧贴在我的身上,不论我走到哪里,它都紧紧地贴住我,让我难以松一口气。
我在城北的村子寻租住的地方,由于我的样子十分奇特,所以在租房时就有点麻烦,有几户人家不愿意给我租房,因为我是个人羊,他们害怕把他们的孩子吓了,因为他们的孩子年龄还小。我提出让他们的孩子们见见我,他们同意了,结果那些孩子一见我不但不害怕,还一下子喜欢上了我,他们紧紧簇拥在我的身旁,看我的身上的毛,用手摸我头上那个茸茸的小角,一个小孩子用手摸了一下嘻嘻笑着对他的父亲说:“要是我的头上也长一只角那该多好啊。”他的父亲就笑骂他说不懂事,但却有点高兴。我对他们说:“你们看清了吧,我是一个讨孩子们喜欢的人羊,我的心眼儿也好,和我相处没有一点儿问题,我是一个叫人放心的人羊。”
由于孩子们喜欢上了我,所以我很快在城北的村子里租上了地方,我租住的房东是一个卖干粮的人家,夫妻两个有一对女儿,大女儿在本省一所中专上学,只有放假时才回一下家,二女儿在初中上学,平时白天一家人一走,屋里就只剩下了我,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因为我可以在安静的环境下写东西了。而我果然在住进来后的第二天就开始了我的文学创作。我写的那篇《暗道》的稿件虽然被支行那些狗东西收了,但那些场景却还记在我的脑海里,于是我把它们往一块儿归拢了一下就又开始写起来了。我仍然是接着写的:
当连绵的秋雨在八月的日子浸淫着一切什么都变得潮湿而又沉重的时候,乔城县人民银行行长成福申隐隐觉得在这样的时候总要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但他却没有想到这样的事儿竟发生在商业银行且又与一个久远的年代有牵连。有关暗道的消息在八月的潮湿多雨的空气里传播时仿佛蝙蝠的翅膀从他的心扉上划过。他在案件发生的第二天接到县公安局的电话走在大街上的雨幕中时心情灌铅般沉重。他在公安局局长办公室面对众多熟悉而又陌生的目光时,在三十秒内他有一种接受审判的罪犯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心情烦燥,但很快的,郝义的提问把他从这种感觉中解放出来。
“成行长,我们想请你谈谈当年银行打地道的情况。听说你那时是支行的办公室主任,具体负责地道的建设,对不对?”
成福申沉吟了一下,说:“那年******号召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银行职工就挖了一条地道,我记得地道呈环形,首尾相接。”
“出口在哪儿?”
“出口就在现在商业银行东侧一间堆放杂物的贮藏室里。”
“县中有没有出口?”
“没有。”
“这就怪了。”一直坐在那儿没有发言的罗肖这时插上了嘴,“那么现在为什么又发现了通向县中的一条暗道呢?”罗肖手中的红蓝铅笔笃笃地敲击着桌面。
办公室里十几双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成福申,接受审判的罪犯的感觉又倏地浮上心头。他微微低垂着脑袋,思考着这个十分尖锐的问题。
那年,他负责打地道,地道打通后,在要不要与外界、主要是与县中地道相通的问题上发生了矛盾,他提出银行是经济单位,是国家的出纳中心,绝对不能与外界相通,如果地道贯通,出了问题悔之莫及。但是担任“锷未残”造反兵团司令的王黑狗和担任“红造司”司令的吉二白却坚决主张与县中打通(他们曾是势不两立的两派,曾经把银行搞得天翻地覆慨而慷,但却在这个问题上意见空前一致),他们说全县造反派的地道都与县中的地道相通,因为县中是全县造成反组织的中心,是革命的大本营。就象人全身的血管必须通向心脏一样,各个单位的地道必须通向县中的地道,如果不和县中的地道相通,支行岂不是在非常时期和革命中心失去了联系了吗?王黑狗和吉二白的理由在当时是难以驳倒的,但是在具体实施时却遭到包括他们两派在内的许多银行职工的反对,他们众口一词地反对地道与县中相通。但成福申根本没有料到,王黑狗和吉二白却背着银行,唆使造反派从县中那儿向支行的地道掘进,等到他知道这个消息时,县中的地道已经与支行的地道贯通了,他气愤地质问王黑狗和吉二白:“你们是不是想抢银行?”他们相视哈哈大笑:“我们是想保卫银行。”
想到这里,成福申全身一阵惊悚:二十多年前的话果然应验了。那么是谁将这个暗道的秘密泄露出去的?是王黑狗吗?他现在是市行行长,权倾全城,他是个有身份的人,而且又是在台上,如果他把秘密泄露出去,那对他也是不太好的。吉二白会吗?他是副行长,想想也可能不会的。他清楚地记得,在地道贯通半年之后,他又派人把那条地道堵死了,至于以后是否人有人将它打通,他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他在此后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再也没有进去过。
暗道的隐患雪上加霜般加剧了成福申对吉二白的不满。吉二白分管信贷,加之又多年在银行工作,早已在全城形成了一个纵横交错的关系网。成福申是半路上从行政上调到支行来的,是一个门外汉,县商业银行的大权实际上操纵在吉二白手中,吉二白利用手中的权力,为有些企业放款,为有些企业不放款,从中收受大量回扣,结果给商业银行造成了上千万元的风险贷款。那年成福申调到支行后,发现了这个问题,要对吉二白进行处分,但是********贺爱民和县长廖新怀却为吉二白说情,要他不要对吉二白给处分,成福申胳膊扭不过大腿,也就没有对吉二白给予处分,但他却怀疑吉二白至少在那些业务中收受了无以计数的好处。
写到这里,我暂时停了下来,我得对那段生活需要再回忆一下,我忽然觉得时间在这里发生了变化。那个遥远的时间忽然一下子提前到现在,就象是刚刚发生过似的。成福申的那张黑脸膛似乎就在我面前一闪而逝。成福申迷惘的目光就象在太阳下面看远处的什么风景似的。
我租住的地方在白天真太安静了,没有一点嘈杂声,而到了夜晚却就不一样了,在外面干活的人回来了,做饭,大声说话,很响地放屁,吐痰,打开电视机看电视,要不就把录音机放开,一个屋子就象集市一样热闹,这个时候,我一般是什么事也干不成的,我会走出屋子,到外边的田野里去走走,田野里一片碧绿,夜色温柔地在大片大片的田野上飞机一样降落,我似乎听见了夜色的翅膀降落时的轰鸣声,直升飞机一样。我会盯住火红的夕阳默默地看着它在西天上变暗变小以至最后被无边的黑暗吞没。那会儿,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辉煌的宁静,我会觉得宇宙的浩大和人生的渺小,我会觉得自己是那么软弱无助和孤苦可怜,我想放声大哭,但是我只能默默地坐在田埂上,让晚霞和黑夜把自己慢慢吞没了。我会觉得夜色其实就是一个无底的黑洞,黑洞里边流淌着粘稠的液体,那些液休镪水一样慢慢把我溶化在里边,悄无声息的。
我肚子饿了,起身到地里边去找吃的,我找到一些野草:胖婆娘、麦胡苹、苦蔓子、野刺苋、灰条菜、雪儿苔、响棒槌、野小蒜,我把它们拔下,在手里摔了摔,然后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野草的味儿太香了,我吃得十分贪婪,我总觉得我吃的野草比那些白白的面粉、大米、阔绰的宴席、炙得稀软的饭菜要香得多,我觉得人类真是太傻了,吃的东西里边掺杂了那么多的化学成份,什么增白剂啊,什么防腐剂啊,还有促使庄稼生长的化肥啊,那都是毒药啊,可是人们每天吃得津津有味,把毒药当作人生的隹肴真是人类的悲剧啊。当然我有时也得吃一点,我不能总是吃野草,因为在我身上还有人的一部分,我还不是一个纯粹的羊,我还是半个人。
田野是不能把我的身体和思维安排妥当的,我的思维总是如同野马一样在不停地奔跑。我现在已经渐渐与人类有了一种巨大的隔阂,我怕见人,而且怕见与自己熟悉的人,每次当我一看见他们,我的身子就一阵阵打颤,患了虐疾一样,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按说我对他们熟悉,他们的一言一行我是十分了解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看我的目光总是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因此上我是越来越怕见熟人。有几次,我与几个所谓熟人和朋友在大街上行走,碰到了几个有权者,那些熟人和朋友就象触电似的一跳离开了我,仿佛我是一个麻蜂病人。我知道他们对我现在是既恨又莫可奈何。他们就象那些既想当****又想立牌坊的女人一样,既想用我给他们装璜门面。又不想让人们明白他们和我是两条道上跑的车。我原来交往的那些熟人我说不定那天会碰上他们,但是一见他们我就想拔腿跑开,他们的笑容是那么灿烂辉煌,可是他们越是笑得开心笑得夸张我这心里就越是不安,因为我发现了他们其实不是在笑,而是在大声地哭,他们的笑在我眼里变成了哭泣,这违背客观实在的事情让我总是解不开其中的谜。而且我现在也怕见家里人了,自从我到省城,自从我被支行当作珍稀动物在县城里进行展览,我有一年多已经没有见到我的妻子了,她现在干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按说我应当去找她,和她重温旧情,但是我却没有一点兴趣,她的容貌现在在我印象里已渐渐变淡了变得稀薄了。我想,也许再过上几个月我就会把她彻底忘掉。
这是一个大白天,我在家里写得有点疲倦了,出来到城外走走,北大街一家卖羊肉的小饭馆正在杀羊,跟前围了一大圈人看热闹,我挤进去看见屠夫正在用绳子捆羊的四条腿,那是一只上了年岁的奶山羊,****已经瘪了,缺少了弹性使它显得象一个抹布随便耷拉在大腿根那儿,那羊咩咩地叫着,眼里流露出惊恐,眼角有一滴清泪在汩汩地往下蠕动,虫子一样。屠夫大声地骂着:“叫你妈的X,过一会儿你就上西天了,等到了西天你再跟如来佛哭泣去吧,让他给你下世转个人胎,再不要投牲畜胎了,也不要进六道轮回了。”我一听,忽然大声说:“刀下留羊!”周围的人一惊,目光紧紧地盯住我,屠夫眼里露出了疑惑:“你要干什么?”我说:“请你把它放了,我在这里给你钱。”屠夫忽然哈哈大笑了:“你是吃素念佛的?哎,你怎么象只羊啊?”我有点惶恐,问他多少钱,屠夫把刀子从口里取下拿在手里,明晃晃的刀尖在阳光下蝴蝶一样飞舞,刺得人眼花缭乱,在我眼睛发花的中间,屠夫的刀子已经把奶山羊的脖了割断了,随着奶羊的惨叫声,一股红红的热血从奶羊的脖项小河一样涌了出来。围观的人们大声叫道:“好刀法好刀法。”但我却脸前一阵发黑。我赶紧紧扶住了旁边的电线杆。
发生了这件事后,我才明白自己已经完完全全站在了羊的一边,我为他们的无故死亡而忧虑,也为人类的残酷无情而憎恨。我曾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想,你们人类有什么资格在这个地球上为所欲为,胡作非为。是谁赋于了你们这么大的特权,让你们把地球上的其他类群当作饭菜?你们人类在这个地球上为非作歹怕有几千年上万年了吧,可是有谁对你们进行过审讯,你们自以为是地球的主人,是万物之灵,可是看看你们人类,你们够得上万物之灵吗?你们在这个地球上胡乱垦荒,胡乱开矿,胡乱修路,把本当一个好好的地球到处挖得乱糟糟的,多少树林,多少湖泊,多少风景秀美的山河,现在都变成了什么?真正是面目全非啊!真正是惨不忍睹啊!你们现在抱怨沙漠太多,抱怨河水干涸,抱怨环境污染,可你们有谁知道这就是你们人类太贪婪太无耻造成的。你们掌握着对这个地球的改造和重建的权利,可是你们别忘了,地球也会进行报复的,地球的报复是无情的。我们羊类是这个地球上的一道菜,我们已经习惯这种命运了,我们的家族在这个地球上只能一代又一代任人宰割,我们绝无其他好的出路。可以说我们羊们的奉献是地球上最大公无私的。几千年几万年来,我们羊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喂养了你们一代又一代人,为你们人类的繁衍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你们人类却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贪婪和自私呢?
我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开始在社会上流浪了,我虽然住在那户卖烧饼的人家里,但是我发现他们渐渐对我讨厌了,尤其是我在城北那儿要花钱买羊在这个县城引起了人们对我的鄙视,卖烧饼的知道了,就几次在我跟前提出是不是能在外边另找一间地方,因为这个地方他们的女儿要住。我说那可以,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一个月的房租就不能付了,因为你们是违约了。他们说不给就不给,只要你早日离开这里。
但是家里的二女儿霏霏却不同意,她不让我走,她哭着对父母说:“我不让大迪叔走,我不让大迪叔走。”她的父母呵斥她,可是她却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地要我不能走,她哭着说我要是走了她会孤单的。如果父母把大迪叔赶走了,那她就辍学,也与大迪叔叔流浪去。她的父母拗不过她,就又让我暂时在他们家里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