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是一种独特的存在。
西藏是一种神圣的超然。
西藏是一种思想的方式。
西藏是一种家园的楷模。
这里居住着一个自古以来就把信仰视为比生命更加珍贵,并且永远祷祝来世的民族藏族。空气稀薄、高寒缺氧从来就不曾扼杀过他们的想像力。哪有比关于修行来世的观念、灵魂像风的比喻更富有激情与震撼力的呢?哪有比大葬台上把尸身与灵魂一起托付给翅膀更惊心动魄的呢?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我们来过了,我们该走了,来了便来了,走了便走了。死是一种生,飞往来世。而关于来世,肯定是好的,因为在毕生的叩头朝拜、添油烧香中,已经祈祷过无数次了。
一个死得比较简单的地方,往往是高旷明朗的地方。
一个死得十分复杂的地方,往往是机关错综的地方。
死得简单的人活得也简单。
有信仰地简单地活着,这是藏族人的生活方式,此种方式通常被指为保守、落后,乃至迷信。且不说人有信仰宗教的自由,也有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有可持续发展的战略家甚至从为了来世的观念中,发现了它光芒四射的深邃即便以世俗的眼光看,节俭今生不就是造福后人吗?
拉萨河与众不同,它是一条自东而西的河流,它的上源一是东方的米拉雪山,一是东北的藏北高原。流经藏北的拉萨河上游这一支有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名字:雪绒河。
进入雪绒河谷,历史文化就会一幕一幕地展现:这是松赞干布出生的地方,也是文成公主经过的地方,还是宗喀巴等高僧留下灿烂遗迹的地方。这里还是名震八方的直贡堤寺所在地,也是雪绒河谷浓得化不开的宗教风景线。
直贡堤寺坐落在山坡上。作家马丽华是格外幸运的,她去走访直贡堤寺时,因增尼玛活佛正在领诵经文,主持一种称为“萨居朋巴”的仪式,即为大地聚集脂肪。因为是年天气干旱,庄稼收成不好,需要供奉古老的三界神。
藏传佛教有红(宁玛)(噶举)、花(萨迦人黄(格鲁)四大教派,各有传承,各本宗师,直贡堤寺属噶举派的一支,为直贡噶举的主寺。鼎盛时,直贡堤寺僧众有卜万之众。虽然昨日辉煌已经过去,但历史的光彩却是不会熄灭的,至今仍拥有西藏最著名的直贡堤寺天葬台,为死者超度灵魂。同时它还拥有藏传佛教中独有的为活人灵魂举行的群体活动每逢猴年做转移灵魂的“抛哇”仪式。
天葬台位于直贡堤寺右侧山坡,这是一面在夏天葱郁茂密、秋季便一片紫红的山坡。站在这绿色或红色之间看雪绒河谷,看河谷另一侧白雪覆盖的山巔,以及山巅之上的蓝天无垠,谁都会觉得生命在这里结束,灵魂在这里飞去,实在是美好的。
天葬台上荆棘环绕、旌幡飘扬,中间有大块的卵石铺垫处,便是实施天葬的地点。
天葬之前要念经,僧人具有相当法力,所念的为“抛哇”经文。这一仪式的重要性在于让死者的灵魂和尸身分离,灵魂飘去的最佳途径是头顶卤门处,诵经结束前要连吹七口气,死者灵魂便由天灵盖上方离去,往生善界。
天葬台的鹰鹫已经飞来了……
那个名叫囊谦的“朝圣部落”在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也称康巴人。去拉萨朝圣是传统,磕着三步一长头一路磕到拉萨的更是一种尊耀。从山村的土地上磕下第一个头开始,在荒山野地、风雪烈日下边走边磕一年之久。拉萨的佛光会把他亲切地抚爱,人人热泪盈眶,来生有望了,极乐世界近了。
这是真正的五体投地的朝拜和善行啊!苦苦复苦苦。
行行复行行。
在磕头朝圣的路上,他们唱歌,六字真言歌:
嗡-嘛-呢-呗一咪-哞-你不要问唱的是什么。
你不要问歌者是谁。
一个老人在唱。
一个妇女在唱。
一个孩子在唱。
雪山峡谷、荒野草原、寺庙佛塔、江河流水都在回应着:
嗓一嘛一呢—项一味一哞一风你听见了吗?你听出了什么?今生来世?岁月苍凉?佛国风光?还是灵魂震颤?
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唱歌,惟独他们是用全部的激情和灵魂来歌唱的。
走向天国的路啊,唱给天国的歌。
一个老人在说:活了一生,谁没有罪孽?为众生脱离苦海,也为自己的来世,就要一心向佛,与人为善。世人皆我父母,草木同为生灵。早起到山上捡牛粪,够烧一天就行了,余下的时光要磕头念经,油茶够喝、糌粑够吃就行了。大吃大喝、贪欲富贵都是罪孽,来世怎么活?
老人的声音很轻。
但这声音却直指人心。
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在我们这些自以为文明有文化的汉人看来,那种不能忍受的粗糙的饭食、艰辛的旅程,他们却习以为常了,他们是喜乐地面对这一切的,他们从来不会夸大自己的苦难。他们的忧郁、他们的微笑以及发出这微笑与忧郁的密密的皱纹和深不可测的眼神,能把你暂时地融化、淹没。
西藏的马丽华说得好:“那是把自身完全融入至高、无垠和永恒之中的人才拥有的宁静与欢悦,出于完全的依赖而拥有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大昭寺深红色的门扉打开了。
磕了一年长头的人可以幸福美满地匍匐在佛像前了。
他们是走来的、磕来的、飘来的。
他们沐浴在神圣中,心里只有圆满。
他们一无所有,却以内心里全部的仁慈、幸福及圆满为世间所有生灵、为来世祝福“扎西,秀!”这个时候,我们体会、回想朝圣者的另外一首民歌,感觉就大不一样了:
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体量过来的,白色的云彩是我用手指数过来的,陡峭的山壁是我用双脚爬过来的,平坦的萆原是我读经书般掀过来的西藏啊,灵魂和文化的雪域!我们曾经不厌其烦地谈论文化,西藏是一种提示:文化就是思维方式,文化就是生活方式。对于一个族群而言,又往往是此一族群的行为风格,如果我们不是以灵魂去感觉西藏,那就不能算是走过西藏,更别谈了解西藏了,我们身上有着太多现代文明的污浊,尤其是铜臭气和口是心非,弄不好我们就会玷污了西藏。
朋友,我们不能不说到阿里。
那是世界屋脊的屋脊,是未被现代文明完全染指的最后净土,那是至今未解的象雄之谜、古格之谜、本教之谜、岩画之谜、崖洞之谜、城堡之谜、神山对湖之谜……冈底斯雪山的隐匿,是如此纯洁无暇,又何必去惊动它而追问古老的象泉河、马泉河、狮泉河、孔雀河畔隐伏着的原始瑰宝?
现代文明已经把一切为了钱的现世实用哲学的潮头推进到西藏雪域茫茫深处了。
古老的狮泉河镇、象雄文化、古格文化就这样被那些宾馆、饭店、叫卖声替代了吗?作家阿西达娃说,那是“阿里存在的不现实”,“土著阿里人跑到哪去了”?我们仿佛又处在美国著名人类学家摩尔根撰写《古代社会》时,面对印第安人的困惑而忧虑的时刻了:“印第安部落文化民族生活,在美国文明的影响下正日渐禿颓,他们的技术和语言正在消失,他们的制度正在解体。今天还可能容易搜集的事实,再过几年将无从发现。”阿里会不会成为又一个印第安人的悲剧?地球上的民族无论大小,无论生活方式如何,都有自己的文化,这个世界上没有没有文化的民族。因为环境、历史而形成的差异,才有了世界文化的多样性。民族之间有大小,文化无大小;人群之中有优劣,文化无优劣。当文化多样性与生物多样性不复存在,这个世界就不再是美好世界,这个地球也不再是家园地球了。
去象泉河畔的扎达县城。
去扎达县城就会看见荒漠冻土、冰山耸峙之外的另一种景象:土林,几十公里的土林峽谷。你最好在晨昏时路过这里,向阳的一面染成金碧,山纹明明暗暗,皱褶深深浅浅,那是土质的林莽,高耸伟岸却并不嶙峋,横向叠合而又纵向蚀刻。山脊既高又平,山体酷似各种古堡,又绝非人力可为。
古格王朝就坐落在这土林之上。
王朝遗址的断垣残壁与拱卫它的土林相依相存浑然一体,一边是残缺,一边是完整墙垣是残缺的,土林是完整的;历史悲怆地残缺着,大地漠然地完整着。一个只知道积德行善、全心礼佛、以待来世的文明古国,在公元1635年被拉达克人长刀火枪围攻夺占。国王人头落地,古格一片废墟。
可是,古格的白庙、红庙、护法神殿、陀林寺大经堂却依然丹青妙意,满壁玄机,残存的彩塑与壁画不仅在证实历史,也同样注视未来。
野蛮的征服还要继续下去吗?
是的,无论你有没有走过西藏,西藏都是极妙的回想之地。你回想,你便深入,你便茫然,但你会平静、平淡地面对生死迅忽的现实。关于灵魂,科学家说不能证实,但科学也无法证伪,那是不确定的。来世呢?我们子孙的世界不就是后世、来世吗?
多么好啊,西藏——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独特的一员。根据藏民族的观念,我们要记住:这个世界无疑是子孙的世界,而且对我们来说也仍然是可能生存其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