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者自选文库:谢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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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死水下面的火山(1)

论闻一多

1943年抗战方殷。闻一多在昆明写信给臧克家,他告诉这位他在青岛大学时的学生说:经过十余年故纸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我们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我敢于开方

了。单方的形式是什么——一部文学史(诗的史)或一首诗(史的诗),我不知道,也许什么也不是。在这里,闻一多是用不确定的语气表示了他确定的结论,尽管这结论未必是正确的。一部诗的史:他以惊人的精力和速度从远古神话开始,对《诗经》、《楚辞》,下及唐诗,以至现代诗,作了大量卓有成效的研究。可惜,生命很快地结束了,作为学者,这部诗的史并没有写完。一首史的诗:闻一多留下了《红烛》和《死水》两部诗集,以及《奇迹》等散章,这些诗作,对新诗的发展作出了重大的贡献。但是,作为诗人,他应当写得更多些,从这个意义上说,一首史的诗,也还没有完成。——国民党反动派的枪弹夺去了他的生命。

闻一多曾用美好的语言礼赞过拜伦的战死疆场,他认为拜伦最完美,最伟大的一首诗,也便是这一死(《文艺与爱国纪念三月十八》)。闻一多是作为民主战士而壮烈地死在昆明街头的。他的死,在黑暗的国民党统治区,升起了一道斗争和希望的光。这也是闻一多最完美,最伟大的一首诗。他完成了这首可以载入史册的史的诗:他以不长的一生,谱写了诗人——学者一人民英烈这一首光辉的交响乐章。

闻一多的第一部诗集,题名《红烛》,出版于1923年9月。此集辑诗一百零三首,是当时篇幅较大的一本诗集。这部诗集的序诗,便是《红烛》。一部乐章的序曲,可能是轻婉而行情的,但它预示着未来的雄浑和壮烈。《红烛》便是如此。此诗以红烛的燃烧比拟诗人的讴吟。开始,他不无疑虑地问:为何必须燃饶成灰,才能放出光明?他为这一误再误而矛盾!冲突!但他立刻就认定,这是不误的,于是他唱道:

红烛啊!

既制了,便烧着!

烧罢!烧罢!

烧破世人底梦,

烧沸世人底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闻一多在这部处女作的首篇,便宣告了诗的责任:它要唤醒世人的梦,烧沸他们的血,要捣毁禁锢灵魂的监狱。这首诗证实:作为新月的一位成员,闻一多有着与新月这一文学流派的思想艺术上的共同点,又有着他特有的红烛燃烧的热情与光明。也就是这一片光焰,使闻一多最终退出了新月的营垒。《红烛》是一支雄丽的心曲。尽管它始终在伤心流泪,但诗人说,那是由于残风的入侵,它烧得不稳了,心急使然。诗人这样解释,当然积极可取。但在这一支序曲中,的确也存在着这位文学新人最初的稚嫩和脆弱。这支红烛,尽管有着乐观进取的基调,但却是在莫问收获,但问耕耘、流一滴泪,灰一分心的消极旋律中结束的,他的矛盾!冲突并没有解决。他太爱李商隐了,他选择了这位唐代诗人的名句蜡炬成灰泪始干来作《红烛》的副题,这位古典诗人思想和艺术方面的消极因素,不能不浸润了他。

不要把闻一多说成是天生的完美。闻一多的伟大,在于他扬弃了不完美,而最终成为完美。郭沫若说过:闻一多由庄子礼赞变而为屈原颂扬,而他自己也就由绝端个人主义的玄学思想蜕变出来,确切地获得了人民意识。这人民意识的获得也就保证了新月诗人的闻一多成为了人民诗人的闻一多。(《闻一多全集,序》)这说明了闻一多的由蜕变而造就的光辉。我们不要惊异《红烛》所表露的弱点。闻一多作为一首雄丽而悲壮的史的诗,一开头就有不和谐的音符,正是事实的本相。中国的知识分子和诗人,今天把闻一多尊为典范,正是由于他在人生道路上的这种不断扬弃,不断否定的勇敢、坚实的步伐;正是由于他的如红烛那样掺杂着伤心之泪的创造光明的燃烧!写《红烛》中的最初一首诗《西岸》时,诗人才二十二岁,怎么能期望他是一个完美而高大的英雄呢?而且《闻一多全集》也忠实地记载着:他曾经攻讦过赤祸猖獗,也曾经狂热地标榜自己是国家主义者,等等。但闻一多用自己的学术和政治的实践批判了自己,而造就了他的伟大。

《红烛》包括了1920至1923年间的作品,其内容大抵可以他离国赴美的1922年7月为分界线。去国之前的闻一多,多半是沉醉在他自己筑就的艺术之宫中。他写《李白之死》,惊慑于月亮那不可思议的美艳,而后,为了挽救月亮的沉沦,蹈水而没。月亮是他所追求的美的化身。初期的闻一多,很难说不带有唯美主义的倾向。《剑匣》可以典型地概括他这时的艺术理想。《剑匣》似是一位武士的自述。在生命的大激战中,他曾是一员骁将,他养好了战创,也忘了自己的仇敌。他不是磨他的剑,而是决计修骞他的剑匣,宣布开始我的工匠生活。他精心地装饰这剑匣,把洗净了血痕和罪孽的遗迹的宝剑,送进这匣里:唱着温柔的歌儿,催他快在这艺术之宫中酣睡。这时节,他颇为陶醉这艺术之官中的酣睡。可以认为,早期(包括新月时代)的闻一多,把自己装进了精制的剑匣,如同退下战阵的利剑:展现着我这自制的剑匣,我便昏死在他的光彩里!当然,战斗的闻一多不曾真正地昏死,但是他曾经真正地昏睡过。开始,他钻进了艺术之宫,后来,他钻进了古书堆。他受到了青年的批评。他辩解说,他不是书中的蠹鱼,而是杀蠹的芸香(见致臧克家信)。

诗人和学者的闻一多,走过曲折的道路,终于成为战士的闻一多。经过十余年的思索,这支宝剑终于在人民解放的时代醒过来了,寒光闪闪,敌人为之胆寒,此是后话。而在当时,青年闻一多的思想中,总摆脱不了空虚与苦闷。他写《失败》,哀叹旧梦失落新梦未成,我到底没有做好我要做的梦;他写《幻中之邂逅》,沉迷于一种若有若无的感情——快乐和悲哀之间底黄昏。但他毕竟是有血性的青年,他《回顾》清华园中那有意义的九年的生活:是秋夜里一片沙漠,却露出一颗萤火,越望越光明,四围是迷茫莫测的凄凉黑暗。他写出了那个时代中国青年彷徨而又不曾失去光明的希望之境遇。无可奈何中,他发出了挣扎的声音:战也是死,逃也是死,降了我不甘心。(《深夜的泪》)这声音是真实的,又是隐含着奋斗精神的。尽管这时,闻一多还不曾在剑匣中睡醒,但他一旦稍为接触现实生活,他的精美的歌声就不能不带上若干苦涩。这表现在《初夏一夜底印象》中,诗的副题是一九二二年五月直奉战争时。诗人听到和看到了现实生活的某些秘密,他不禁发出惊呼:上帝啊!眼看着宇宙糟踢到这样,可也有些寒心吗?当然,这揭露并没有多大力量,但在闻一多的战斗生涯中,这直奉战争中一个普通夏夜的印象是重要的:他毕竟从封闭的书斋中探出了头,他看到紊乱的现实生活的某些模糊的影子。这,大约构成了去国之前诗作中的一个强音符。

1922年,闻一多是在太平洋彼岸的异邦,怀着对他新婚远别的妻子的真诚怀念来写《红豆》的。这年11月26日,他在写给梁实秋的信中说:放寒假后,情思大变,连于五昼夜作《红豆》五十首。这些情诗,最大的成功是它的真实诚擎。但奠定《红豆》这部诗集的地位的是《孤雁篇》中的大部作品。朱自清评论说:他的诗不失其为情诗。另一方面他又是个爱国诗人,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爱国诗人。(《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这一判断,大体是据此作出的。闻一多在美国,结交了许多真诚的朋友,但又蒙受到弱国国民的屈辱。生活在受歧视的境遇中,他更加怀念自己的祖国。天涯涕泪一身遥,他借杜甫的诗句来写自己的心境。他把自己喻为失群的孤雁,这只流落在水国底绝塞的孤禽,发出了哀音。面对着钢筋铁骨筑起的财力底窝巢,他诅咒那喝醉了弱者底鲜血的鸷悍的霸王。在这些诗句中,闻一多尽管还没有明确的反帝意识,但他却已看到资本主义的罪恶,他诅咒这一罪恶。切身的痛苦经历,把闻一多和受凌辱的人民大众的感情联系了起来。他禁不住思念起自己的父母之邦,如孤雁之想念那霜染的芦林,那芦花铺就的床褥,那友爱而欢乐的雁阵。爱国的热情激动着闻一多。他告诉朋友说:我想你读完这两首诗(指《太阳吟》、《晴朝》),当不致误会以为我想的是狭义的家。不是!我所想的是中国的山川,中国的草木,中国的鸟兽,中国的屋宇——中国的人。(1922年9月22日给吴景超信)

的确,他怀念的是整个的中国。他简直悔恨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他不无沮丧地奚落自己:我是个年壮力强的流囚,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我是一个流囚》)与其说,他的去国求艺是怀着憧憬,不如说,他踏上异国土地时是怀着惶恐。他无可奈何地说:我只得闯进缜密的黑暗,犁着我的道路往前走。去国途中,他向生命之海的灯塔真诚祈祷:照着我罢!照着我罢!不要让我碰了礁滩!不要许我越了航线。(《太平洋舟中见一明星》)闻一多这种诅咒与悔恨是真诚而沉痛的。他在家书中写道:一个有思想之中国青年居留美国之滋味,非笔墨所能形容。俟后年年底我归家度岁时,当与家人围炉絮谈,痛哭流涕,以泄余之积愤。他来不及等到这个机会的到来他借助那喷泉般的诗情倾诉了这种积愤。

闻一多在异邦怀着炽烈的怀乡之情写下了《太阳吟》。他把太阳看作是来自家乡的亲人。他艳羡太阳,因为它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他借太阳抒发的想念故国的情怀,具体而且切实。他想起北京城里宫柳的秋色,想起自己的憔悴也如柳色一样。但她仍然揶揄地自慰:往后我看见你时,我当回家一次——《太阳吟》是激情化成的诗篇,它的光热如同郭沫若《炉中煤》之燃烧,它们是姐妹篇。

中国新诗的奠基之作《女神》于1921年出版时,引起了闻一多极大的关注。次年,即1922年,旅居美国的闻一多便写了《女神之时代精神》、《女神之地方色彩》两文,对《女神》的出现给予高度的评价,也提出了肯切的批评。闻一多的观点概括地说,就是《女神》富有强烈的时代色彩,但她的地方特色(即我们今天说的民族特色)不足,《女神》过于欧化。闻一多对于《女神》的见解,历时半个世纪,仍然不失其科学的文艺批评之光彩。闻一多是个富有创造性的诗人,他认为新诗要新,但不能一味地欧化,他主张新诗应当富有本民族的特色、主张在新诗中用旧典。他的《红荷之魂》诸篇,对此作了明确的试验,这是他对新诗民族化的一个明显的努力。他以为,新诗人不要做纯粹的本地诗,但还要保存本地的色彩,它不要做纯粹的外洋诗,但又尽量的吸收外洋诗的长处。它要做中西艺术结婚后产生的宁轚儿。我以为诗同一切艺术应是时代的经线,同地方纬线所编织的一匹锦(《女神;&;方色彩》)。《红烛》中成就最佳的诗篇如《太阳吟》、《秋色》、《忆菊》,都是他力图用上述经纬线织就的五彩斑斓的锦缎。

在那些诗篇里,闻一多凭着画家对于色彩的敏感与热爱,把他所向往的(甚至是近于幻觉的)生活,涂抹成缤纷耀眼的彩画。他在这些美丽的画面中,寄托了他对故国亲人的最深沉的忆念。1922年12月1日,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佛来琪唤醒了我的色彩的感觉。我现在正作一首长诗,名《秋林》

篇色彩的研究。(《致梁实秋》)《红烛》集中有《秋色》,是写秋林的色彩的,不知是否指此。《秋色》副题为芝加哥洁阁森公园里。这是一首绚烂的诗。它的色彩令人目眩,劈头一句便是:紫得象葡萄似的涧水翻起了一层层金色的鲤鱼鳞。诗人微妙地捕捉了色彩的变动:紫色的涧水,顷刻间泛起了金波,而后,朱砂色的枫叶,如燕子之掠过水面,飘下来,晨曦向着世界笑出了金色,而这金色,在槐树是黄金,在橡树是赤金,在白皮松却是白金;倏间,这些金光闪闪的树又变成了琥珀,玛瑙,百宝玲珑的祥云……诗人为这异邦的多彩景色所陶醉。但即使在这样令人迷恋忘返的浪漫的世界之中,却出人意外地跳出了黄浦江上林立的帆樯的联想,而那无数的秋林,也在他的眼里产生了幻觉: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紫禁城里的宫阙——

黄的琉璃瓦,

绿的琉璃瓦;

楼上起楼,阁外架阁……

小鸟唱着银声的歌儿,

是殿角的风铃底共鸣。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金碧辉煌的帝京。

在《红烛》时代,应当说,闻一多对中国的现实是相当隔膜的。去国之前,他生活在他自己制造的精美剑匣之中,他用醉眼看迷潆的生活。直奉战争那个初夏一夜底印象,开始向现实瞥了实在的一眼,但那印象也还是相当抽象的。去国之后,他时刻没有忘却自己的祖国和人民,他为故国的凶年兵燹而忧苦,但他毕竟缺乏生活的实感。《红豆》是情诗,却与那时许多诗人的此类作品不同,是实有对象的具体入微的情诗;而他的怀念祖国的篇什,却是理想化的,有意的美化,以慰自己的渴念。如同他用繁缛的彩色描摹那秋林,他用繁缛的彩色描摹他心中的祖国。在这种心情下,他写出了《红烛》时代的最主要的诗篇——《忆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