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者自选文库:谢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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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云游——论徐志摩(2)

诗艺的创格

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这里所述是1921年徐志摩开始诗歌创作的最初半年的情景。那诗情竟如山洪暴发,不择方向地乱冲:

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我那时是绝无依傍,也不知顾虑,心头有什么郁积,就付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那还顾得了什么美丑!我在短时期内写了很多,但几乎全部都是见不得人面的。这是一个教训。

(《猛虎集序》)

徐志摩1921年的诗作据邵华强考订绝大部分已经散失,另有一部分未曾人集。这说明他对此类作品的基本态度,即他不仅对自己早期的艺术追求,而且对进入20年代的中国新诗的反思。如今我们从《夜》(1922)、《私语》(1922)等一类诗作看来,散文化的现象甚为明显。《康桥,再会罢》一诗,《时事新报学灯》的编者开始也把它当作散文来排(后重排发表)。这说明他当时的创作还未能与五四新诗运动初期尚直白、少含蕴,以及形式趋于散漫的诗风相区别。上述《猛虎集,序》中的一番话,已经预示了新月诗派早期的某些艺术变格的因素。

新诗自胡适等人开始倡导,文学研究会诸诗人以质朴无华的自由诗风奠下基础,至创造社郭沫若《女神》的出现而湊于自立的佳境。但新诗因对旧诗的抗争而忽视艺术形式的完美则是一种缺陷。新月派以闻一多、徐志摩为代表的新诗创格运动,是针对这一历史缺陷而提出的。

1926年徐志摩提出要把创格的新诗当一件认真事情做,我们信我们这民族这时期的精神解放或精神革命没有一部像样的诗式的表现是不完全的;我们信我们自身灵性里以及周遭空气里多的是要求投胎的思想的灵魂,我们的责任是替它们搏造适当的躯壳,这就是诗文与各种美术的新格式与新音节的发见。(《诗刊弁言》)

中国新诗史上第一次有组织的格律诗运动是由闻一多、徐志摩领导的,他们以《晨报副刊诗镌》为阵地,鲜明地提出自己的艺术主张。所谓新月诗派即指此。新月派的艺术实践对于早期新诗的散漫倾向确是勇敢有力的反拨。如果说,在此之前的新诗运动,重点在于争取白话新诗地位的确立,以及诗歌内容更加贴近现代社会生活和现实人生的争取;那么,在此之后,以新月派为中心的新诗运动的目的,则在于新诗向着艺术自身本质的靠拢。这一历史性功绩曾长期受到歧视和曲解。这一事实的存在,并不以新月派本身究竟有多少弱点为判断之依据。徐志摩是这一派理论的最忠实的实践者,正如朱自清说的,他努力于体制的输人与试验,而且他尝试的体制最多。

新诗自五四起始,到新月派的锐意创格,这个过程体现新诗开始成熟地把目光转向诗艺的探求。陈梦家讲的主张本质的醇正、技巧的周密和格律的严谨,正是这种探求的理论概括。也许就是从徐志摩开始,诗人们把情感的反复吟咏当作了一种合理的正常的追求,而不再把叙述和说明当作基本的和唯一的目的。徐志摩的一些名篇如《为要寻一颗明星》、《苏苏》、《再不见雷峰》、《半夜深巷琵琶》等,都追求把活泼的情绪纳入一个严谨的框架,以有变化的复沓来获得音乐的效果。

他的《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曾经受到茅盾的批评。茅盾讲:我们能够指出这首诗形式上的美丽:章法很整饬音调是铿锵的。但是这位诗人告诉了我们什么呢?这就只有很少很少一点儿。这首诗以单纯的复沓展现不定的绵延意绪,若就它告诉了我们什么作内容的考察,则确乎是很少很少的。但对于一种凄迷的、彷徨的心绪的抒写,这种回肠荡气的回环往复,却体现了一种新的诗美价值——这一价值是不以说了多少内容为衡量之标准的。该诗共有六节,每节均四行,其中两行是完全相同的: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而正是此种重复才产生了回肠荡气的音乐效果。又如《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格式是单纯的,诗句也是单纯的,但自定的诗格中却繁衍出丰富的节律变化。着意的复沓,大部相同中微小的变异,造出既繁富又单纯的综合美感;通过有规律的变化把寻求理想的艰难行旅写得极其动人一寻找明星的追求者的最后的殒身,终以乐观调子完成悲哀的美。

徐志摩的复杂而认真的实践,造出了迷人的艺术奇观。一方面,他的确是纯艺术的忠实实行者,说他的趣味有点贵族化实在并不过分。他的诗耿本质只要举如同《沙扬娜拉》一首那样的诗,便足以说明一切。我们从他的那些精心结构的典雅的艺术建筑中,看到的是《残诗》一点也不残的艺术完整性。在那里,几乎每一个音节都是经过精心选择后安放在最妥切的位置上的。最奇异的现象是它能以纯粹的口语,展示那种失去锦衣玉食的没落的哀叹;那种无可奈何的眷恋,被极完美的音韵包裹起来,而且闪闪发光。

徐志摩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存在就是一个矛盾杂糅的奇迹。一方面,他拥有五光十色的巴黎,剑桥河上的灯影波光,与世界上最有文化的髙贵的先生女士的交往。他的诗也充满了那种豪华富贵的天上的情调: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她是睡着了》)

另一方面,他又有《叫化活该》那样对社会最卑微者的同情。在此类诗篇中,他可以非常出色地把最卑贱的语言镶嵌在他那依然完好的艺术框架之中,如——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

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

一团模糊的黑影,挨紧在大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