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者自选文库:谢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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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云游——论徐志摩(3)

他用硖石土白写成的《一条金色的光痕》,也是这样一种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奇妙的土洋结合的艺术精品。这种汇聚矛盾于一体的完美纯净的境界,在五四以后的诗人中很少有人能够达到。他以一个从里到外都十分布尔乔亚化的诗人,自愿降格写《庐山石工歌》那样堪称典型的下里巴人的唉浩之歌。1925年3月徐志摩赴苏联访问途经西伯利亚,写信给《晨报副刊》刘勉己说该诗的写作:住庐山一个半月,差不多每天都听着那石工的喊声,一时缓,一时急,一时断,一时续,一时髙,一时低,尤其是在浓雾凄迷的早晚,这悠扬的音调在山谷里震荡着,格外使人感动,那是痛苦人间的呼吁,还是你听着自己灵魂里的悲声?这首《庐山石工歌》内容空泛、艺术平庸,诚如周良沛说:作者写的附记比原诗还有意思。但徐志摩写这首诗时心中回响着表现俄国民族伟大沉默的悲哀的《伏尔加船夫曲》的动人号子声,他无疑受到了感动。它让我们窥见徐志摩彷徨于夜路中的火光。

他保举自己作情人

徐志摩的爱情诗为他的诗名争得了很大的荣誉,但这类爱情诗又使他遭到更大的误解。艾青说他擅长的是爱情诗,他在女性面前显得特别饶舌(《中国新诗六十年》),就体现了批判的意向。徐志摩江南才子型的温情在他的爱情诗中有鲜明的展示。这些诗确有真实生活写照的成分。但对此理解若是过实了,难免要产生误差。好在人们对此均有不同程度的警觉。朱自清说:他的情诗,为爱情而咏爱情:不一定是实生活的表现,只是想象着自己保举自己作情人,如西方诗家一样。雙盾讲:我以为志摩的许多披着恋爱外衣的诗,不能够把来当作单纯的情诗看的;透过那恋爱的外衣,有他的那个对于人生的单纯信仰。这些评论都精辟地指出了徐志摩的假想的恋爱。这种发现对于揭示徐志摩作为一位重要诗人的奥秘有重大的价值。

徐志摩的诗风受英国诗的影响很大。卞之琳对此作过精确的说明:尽管徐志摩在身体上、思想上、感情上,好动不好静,海内外奔波云游,但是一落到英国、英国的19世纪浪漫派诗境,他的思想感情发而为诗,就从没有能超出这个笼子。尽管听说徐志摩也译过美国民主诗人惠特曼的自由体诗,也译过法国象征派先驱波德莱尔的《死尸》,尽管他还对年轻人讲过未来派,他的诗思、诗艺几乎没有越出过十九世纪英国浪漫派雷池一步。

徐志摩生活的时代,正是中国社会从封闭走向开放的现代思想苏醒的时代,人的个性意识终于挣脱了封建思想桎梏而获得解放。这时,英国湖畔诗人对于自然风物的清远超脱,以及拜伦式的斗争激情的宣泄,自然地触动了青年徐志摩的诗心,从而成为他的浪漫诗情的母体。

徐志摩吸收和承继了英国浪漫派的诗歌艺术,为自己树立了理想目标。作为浪漫主义诗人的徐志摩,他为自己确定的人生信仰而不竭地歌唱:这不是完全放弃希冀,宇宙还得往下延……为维护这思想的尊严,诗人他不敢怠惰。(《哈代》)胡适认为徐志摩的人生观是一种单纯的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的信仰。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徐志摩诗中的恋爱,指的是这种对于单纯的信仰即理想的人生的追求。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我有一个恋爱》)

矛盾而复杂的徐志摩,他执着的爱情的追求是远离了人间的天上。他的理想是单纯的、非现实的。但单纯到了到处受到人世烦扰的碰撞以至于毁灭,他于是失望。胡适说:这个现实世界太复杂了,他的单纯的信仰禁不起这个现实世界的摧毁……这就是他的许多诗篇夸饰自己痛苦的原因。徐志摩完全继承了西方文艺复兴以后的文学观念。他确认此岸世界,讴歌自然界神秘的美。他全盘接受了个性解放的思想,他美化自己憧憬的爱情。徐志摩以欢乐意识为轴心奠定了自己的浪漫主义诗歌基础。

许多论者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他的诗中活动着的乐观的因子:他的诗,永远是愉快的空气,不曾有一些儿伤感或颓废的调子,他的眼泪也闪耀着欢喜的圆光。这自我解放与空灵的飘忽,安放在他柔丽清爽的诗句中,给人总是那舒快的感悟。好像一只聪明玲珑的鸟,是欢喜,是怨,她唱的皆是美妙的歌。他是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他让你觉着世上一切都是活泼的、鲜明的。陈西滢氏评他的诗,所谓不是平常的欧化,按说就是这个。又说他的诗的音调多近羯鼓铙钹,很少提琴洞箫等抑扬缠绵的风趣,那正是他老在跳着溅着的缘故,

徐志摩诗中这种生命的欢乐,来自他对生活的理想,尽管他这个理想只是一个朦胧的意念。他总是不知道风在往哪个方向吹,他也总是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向着黑夜里加鞭,而他的心灵总幻想有一颗明星。徐志摩诗的柔美流丽(陈梦家语)是有名的,他即使在讲痛苦和死,也充满了浪漫色彩,总是闪耀着让人欣喜的光辉。但是他的颓唐也是有名的,这是由于他把人生的理想建立在欢乐意识之上,一旦理想的明星熄灭(这是肯定的),伴随而来的就是一种无可言状的悲哀和绝望。这就是茅盾说的一旦人生的转变出乎他意料之外,而且超过了他期待的耐心,于是他的曾经有过的单纯信仰发生动摇,于是他流人于怀疑的颜废了。

尾声:云游

他的一生像划过天边的美丽的流星。那一首短短的《黄鹂》似乎是他短短一生的写照: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

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令人惊怵的是冲破浓密的彩云的消失它飞了,不见了,没了,如同他的生命。这是一位始终想飞的诗人。他生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望见当前有无穷的无穷,喊着去罢,人间,去罢。(《去罢》)

他的所爱是在天上。他总是以忘情的笔墨写他所向往的飞翔:那美丽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摇响,朵朵的春云,跳过来拥着他们的肩背,望着最光明的来处翩翩的,冉冉的,轻烟似的化出了你的视线,像云雀似的只留下一泻光明的骤雨。但他几乎不放过一个可能的机会,留下预言式的诗谶,总是如此这般让人们预感着他不幸的、匆忙的,然而又是美丽的死亡。请看这篇《想飞》的结束,读起来真有点让人心顫——

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这篇文章写得早,是1926年。到了他的生命的最后一年,1931年的《诗刊》创刊号上,他发表《爱的灵感》,那里的诗句更让人惊怵。那仿佛竟是这位诗人对世间的诀別之辞:

现在我

真正可以死了,我要你

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

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

呵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暂时的;快乐是长的,

爱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他的最后一个集子以《云游》命名。《云游》是一首诗的名字: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他云游永远不归。留给我们的只是一种永恒的失望。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

无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19851986北京

(原载《中国现代诗人论》,重庆出版社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