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者自选文库:谢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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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古典诗歌王国的衰亡——20世纪中国诗潮之一(2)

(沽美酒)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一条。秋木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太平令)一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哞哞。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捎,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离庭宴带歇指煞)俺曾见金陵玉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着他去袅表,目艮着也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凄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一个放悲声唱到老不仅是社会盛衰的感叹,而且是人生悲剧性的展示。感伤文学从社会层面引向了更为深远的境界。

《儒林外史》也是如此凄清的结束。那裁缝荆元焚香操琴:银挫锵锥,声振林木,那些鸟雀闻之,都栖息枝间窃听。弹了一会,忽作变徵之音,凄清婉转。作者在最后说:看官!难道自今以后,就没一个贤人君子可以人得儒林外史么?他没有回答,却赋了一首词: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向梅根冶后。几番啸傲;杏花村里,几度徜徉。凤止高梧,虫吟小榭,夜也共时人较短长。今已矣!把衣冠蝉蜕,濯足沧浪。无聊且酌霞觞,唤儿个新知醉一场。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也费商量!江左烟霞,淮南嗜旧,写入残编总断肠。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

吴敬梓生于康熙四十年,死于乾隆十九年。也是康乾盛世的一个知识分子。以上列举的这些诗文家大体都生在同一个时代,他们出生不同,性情遭际各异,为什么不约而同地通过各不相同的文学标式放出悲声?这正是类似大观园中秋月夜的那种感应。金缕玉衣,钟鸣影食,繁华昌盛,转眼间都是红楼一梦。表面上的社会繁盛,掩盖不了知识分子内心的忧愁,这里有社会的多种压迫,也有更为觉醒的人生。林庚曾经把唐人的创作境界概括为少年精神。他说:

当唐代上升到它的高潮,一切就都表现为开展的解放的,唐人的生活实是以少年人的心情作为它的骨干。王维炒年行》: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鬃马高楼垂柳边。高适《营州歌》: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虏酒千锺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李白《金陵酒肆留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唐人的诗篇正是这样充满了年轻的气息,一种乐观的奔放的旋律。少年人没有苦闷吗?春天没有悲伤吗?然而那到底是少年,春天的。

要是说唐代诗歌是少年精神,那么清代诗歌则充满了暮年景象。袁枚字子才,生于康熙五十五年,卒于嘉庆二年,他在康熙盛世生活了近十年,而占有乾隆盛世的全部年代,可算是太平盛世的一位才子了。但即使如此荣幸地沐浴了清代极盛太阳光辉的袁枚,也同样预感到了末世的寒冷。他有一首著名的绝句《沙沟》:

沙沟日影渐賺胧。隐隐黄河出树中。

刚卷车帘还放下,太阳力薄不胜风!

这时坐在车中的诗人,想趁着黄昏时节的日光欣赏一番黄河沿岸的沙沟树影以及婉蜓而去的长河。但是刚刚掀起的帘子不得不再放下来,太阳力薄不胜风。毕竟已是末世的余辉,再也发不出强烈的光束了。一股寒气就是从这里悄悄地穿射过圆明园的正大光明殿和承德避暑庄的烟波致爽楼的缝隙,使人不能不发出寒颤。

三、充分完成的诗歌时代遍野的悲风预示巨变

这是一个充分完成的时代。不论是诗词或是小说、戏剧都达到了一个几乎无法再往前走的境界。作为长篇小说的《红楼梦》是不可企及的。《聊斋志异》在短篇小说中也创造了古典文学的髙峰。戏剧如洪升的《长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都是古典戏剧中的杰作。至于诗歌,包括诗和词,文学史中所述多半草草。其实清诗可以直薄古人,不仅诗人众多,且派别纷纭,有尊唐、宗宋等派别,大抵是按取法前代而分。按诗的情趣、审美来分的,又有神韵、性灵、肌理诸说。各派均有大的诗人以为旗帜,从者甚众,成绩斐然。但是历来对清诗评价不高,不是他们缺少才分,相反,清代诗人的创造力,至少比它的前代元、明要强,而且留下了不少可供传颂的名篇。

清诗生不逢时,它是封建末世的艺术。前已述及,不论他们如何在艺术的泥潭中挣扎。辉煌的帝国的镂金错采的宫殿已经显示出衰颓的斑驳。再就是艺术技艺和运作的规程,已精细娴熟到同样是无以复加的程度。清代由于朴学盛行,学者大都有求实认真的学风。在诗歌等艺术创作上也如此,他们极少草率泛滥之作。艺术的圆熟以及诗艺的密集,好比江南水网地区的耕作,已到了密不透风的境地。对所有诗人的艺术几乎均可用得上珠圆玉润,剔透玲珑的评语。

诗歌王国的耕作,大多时候总是在空疏和粗放的背景上,杰出的诗人充分发挥自己独到的才华,有充分的幻想力加以驰骋而造成奇伟。李白和杜甫堪称唐诗双璧,但他们拉开了长长的距离,他们各有自己的空间。王维、盂浩然的诗风不仅和王昌龄迥异,也和岑参迥异。在唐代几乎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和创造性的。清代不同,这个时代的特点就是模仿和重复。就每个人来说,他们都才力过人——他们能在那缝隙中生长、发育就极为不易但他们终于无可选择地被选择在这个垂亡的大帝国一不仅是政治意义上的帝国,而且是艺术上的诗歌帝国。

艺术的完满在前面已经引用了诸多例子,还有无数的例子可以说明。打开《红楼梦》这部小说,读一读其中作者为各种诗社、各个人物所设计的诗词创作,这些为人物而制作的诗词也都是艺术上的杰作,《葬花词》本身就是一首完整到无懈可击的长篇抒情诗。许多诗人参加创作的菊花诗,从各种菊花的各个侧面来写,可说是写尽了为古今诗人瞩目的关于菊花的杰出诗组。其余清代小说中也有无数这样的诗作。非正式的创作尚且如此,那些诗人的专集中的诗作,简直可以车载斗量。但即使如此,我们也不得不遗憾地宣称:这是一个最少创新精神,专事模拟前人的诗歌时代。

《原诗》曾经描写过当日的诗坛风气:十年前之诗人皆唐之诗人也,必嗤笑夫宋。近年来之诗人皆宋之诗人也,必嗤笑夫唐……矮子观场,随人喜怒,而不知自有之面目,岂不悲哉。清代诗坛,始终都在宗唐、宗宋中反复,惟独是不知自有之面目,也许是压根就没有自有之面目。这自足以令一代才人悲叹。顾炎武在与友人书中批评的不是一个人的诗作,而是整个的诗歌创作现状:唐诗之病在于有李、杜,唐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些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与人书十七》)都是针对这种弊病而发的。

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不仅是仿效的风气极炽,且由于诗歌艺术自身的发展达于极限的精到圆熟,它已经不给艺术的创造者留下余隙。这一艺术形式所涵盖的内容,也达到一种即使天才也无以施展的地步。诗和词,不论它的格式、词汇、手法有多么丰富,但在19世纪末叶世界已产生现代巨变的现实面前,日益感到不能表达现实人生,特别是不能表达初期工业革命所带来现代生活情调和节奏的困窘。

在这样的社会艺术的现实面前,一切的天才的挣扎终将徒劳。诗歌帝国的太阳将随着大清帝国的太阳一同坠落。即使是自持天才如袁枚,也不能不感到太阳力薄不胜风的寒冷。历史有时会推出一些神秘的暗示,这简直让人惊骇。清代有两位才华出众的诗人都是短命的。一位是贵族后裔的纳兰性德,他活了三十一岁;一位是潦倒终生的黄仲则,他活了三十四岁。他们留下的是一种凄苦悲凉以至于极的诗篇。可怕的是他们的哀吟也如《红楼梦》那样是产生于太平盛世的清帝国极盛时代,这就益发增加了它的不祥气氛。这就如吉庆节日清晨的—声乌啼那样给兴致勃勃的时代泼了一盆冷水。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情知此后无来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这是纳兰性德16541685的诗句。在一个敏感的诗人的眼中,满眼春风唤不起他的情绪。他没有看到春风的繁盛,而是什么都变了样子。这一番离别再也没有相会的日子,但是还要强说他日的欢聚,只落得一个落尽梨花月又西的空寂。这一种凄然心绪的确透出了某种预感。还有《浣溪沙》: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

断肠人去自今年!

一片景红才着雨,儿丝柔柳乍和烟,

倩魂消尽夕阳前!

这是早春时节的图画,对比这一迷人风景,前人曾经唱出多少轻松美丽的诗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些确是一种青春向上的心境的传达。而这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的诗人心目中,此刻满目都是黄昏景色。在唐、宋两朝,诗人们仿佛都是一些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少女,而此刻我们面前却是一位饱经沧桑的人生倦旅的独行者。

也许最能预示这个时代的是黄景仁。诗人字仲则,生于乾隆十四年,卒于乾隆四十八年。时人称他的诗警才绝艳。包世臣《齐民四术》说:乾隆六十年(1749—1783)间论诗者推为第一。张维屏《诗人微晤》以为天才仙才,自古一代无几人;近求之百余年来,其惟仲则。《石溪舫诗话》说:海内诗人,能从古人出,而不为古人所囿者,藏圆(指蒋士铨)而外,必推仲则第一。这评语极为重要,因为它指出在当时无所不在的模仿的空气中难得有人出于古人又不囿古人的。这点在王昶为黄仲则所写的墓铭,也有评论:至其为诗,上至汉魏,下逮唐宋,无弗效者。疏沧灵腑,出精入能,刻琢沉挚,不以蹈袭剽窃为能。也就是说,黄仲则是当时难得的具有创造性的诗人。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独划,在这个人人失去风格的时代里,他不能生存下去。但不论是纳兰性德,还是黄仲则,他们都是时代的不和谐音他们在太平盛世发出令人不悦的悲音。黄仲则的名句: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都门秋思》),我亦稻粮愁岁暮,年年星鬓为伊加(《空中闻雁》),一片萧瑟景象,和周围的意气奋发,造出了多少反差。这里有一首《元夜独坐偶成》:

年年今夕兴飞腾,似此凄清得未曾。

强作欢颜亲渐觉,偏多醉语仆堪增。

云知放夜开千叠,月为愁心晕一层。

窃笑微闻小儿女,问爷何事不看灯?

在这个环境中他有着千古的孤独,因为他在周围得不到同情和理解。这里有生活的困顿,也有心灵的寂寞,更有艺术抱负的无以伸展。天才在非天才的时代是一种悲哀。即使是在到处笑语欢颜的节日,他也只能独自享受那旷古的寂寞。不能理解这种悲哀的,岂只是小儿女们,而是周围的环境,而是整个的时代。

天才诗人敏感到某种末世的哀愁,当然身世的寂寞潦倒是他郁郁寡欢的原因,然而为什么天才会陷于绝境?这难道不是更大的悲哀!最让人吃惊的是黄仲则的《癸已除夕偶成》,共两首,都堪称千古绝唱:

其一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其二

年年此夕费吟呻,儿女灯前窃笑频。

汝辈可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

汝辈何知吾自悔?又是一个不被理解的命题。这里再一次揭示了孤独感,以及作为诗人的自悔。在这个无法施展才力的时代,真正的诗人无处栖身,他们为世不容。一旦他知悉那末世的哀愁,一旦他对未来发出了某种预警,例如在这里他悄立市桥所感知的悄悄的而又是浓厚的忧患感,天才最终也就宣告结束。请记住,癸已是乾隆盛世的三十八年,再过十年,黄仲则就永远告别了人世,那年他才三十四岁。

两个短命的诗人,宣告了一个诗歌帝国的哀亡,那一声悠长叹息,惊醒了垂亡的世纪,也惊醒了陶醉在古老的诗歌帝国繁华梦境的遗老遗少。中国诗歌的古典主义行程行将终结,虽然随之而来的还有很长时间的折磨,但也就是从那一声悲吟开始,变更旧有法度的念头开始萌发,以后我们将要看到的是新旧交替的冲撞那一淡淡的火星迸突,以及这种变更带来的无边的苦痛。

(选自《新世纪的太阳》,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