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者自选文库:谢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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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前夜的阵痛——20世纪中国诗潮之二(1)

一、旧秩序的怀疑变革现状的孕育

19世纪的太阳已经昏黄,新世纪的曙光即将升起,这是中国新诗革命的前夜。古典诗歌已经走到了它的尽头。中国诗歌受到时代的启发,正孕育着一场巨大的变革。但未来的诗将是怎样的形态,那时的人们尚难想象。中国的历史这么悠久,中国的文化又这么深厚,中国的改变,即使是诗歌的改变也要经过无穷的磨难。

但我们有可能觉察到那种悄悄的激动。一个封闭的帝国终于受到外界的逼迫站在了世界面前。它因列强的肆虐而蒙受羞耻,它在与世界的比较中痛感落伍,有一种变革的冲动在政治、经济也在文化领域鼓涌着。就诗歌而言,那些旧营垒的人们已经对固有秩序产生怀疑。1839年,作为清朝由盛而衰的转折期的觉醒者,龚自珍创作了组诗《己亥杂诗》,其中一首最为脍炙人口的诗篇便是: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是对万马齐喑现状的不满。他呼吁那改变现状的风雷,唯有振聋发聩的雷电,才能带给这沉寂的大地以生气。为此,他呼吁不拘一格降人才,他希望有新人来承当这新的使命,当然,这未必专指诗人而言。龚自珍还未曾怀疑他所用的诗歌语言和诗歌形式,他是在旧的框架之内进行他的呼吁的。他死于1841年,翌年鸦片战争爆发,他还未曾经历过1840年以后的中国人漫长的痛苦。

但从那时开始,沉闷的中国古典诗歌领地的确暗暗开始了兴奋的騷动。诗人们开始不自觉地对旧的规则作小心谨慎的质疑。这种不事声张的质疑,已经散落在一些篇章的缝隙之中。

金和的《饲蚕词》,阿娘辛苦养蚕天,娇女陪娘睛不眠。含笑许缝新袜裤,待娘五月卖丝线,有一种来自民间的清新活泼,尽扫古典酸气。黄燮清的《长水竹枝词》,杏花村前浪水斜,杏花村后是侬家。夕阳走马村前后,料是郎来看杏花,此诗从诗风和语言看,已经透露出现代的气息,尽管仍然保持旧诗的格局。至于蒋智由的《卢騷》,世人皆日杂,法国一卢騷。民约倡新义,君威扫旧骄。力填平等路,血流自由苗。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更是为旧体诗带进了当世最新的潮音。

龚自珍死后七年即1848年,一位也是旧诗营垒中的诗人诞生。他似乎是为了接过龚自珍的思想接力棒而诞生的,这就是黄遵宪。这是一位跨世纪的诗人,他从19世纪中叶跨进了20世纪的门橄。他既是诗人,又长期担任外交官,与外面世界的接触使他有可能在原有的诗歌框架之中进行一些新的思考。他在《人境庐诗草咱序》中阐述了他最主要的诗歌观念:

士生古人之后,古人之诗号专门名家者,无虑百数十家,欲弃去古人之糟粕,而不为古人所束缚,诚戛戛乎其难。虽然,仆尝以为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今之世异于古,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尝于胸中设一诗境:一日复古人比兴之体;一日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一日取《离骚》乐府之神理而不袭其貌;一日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其取材也,自群经三史,逮于周、秦诸子之书,许、郑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釆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举今日之官书会典方言俗谚,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避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其炼格也,自曹、鲍、陶、谢、李、杜、韩、苏讫于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专一体,要不失乎为我之诗。

从黄遵宪这番自白中,我们得到一个准确的信息:旧秩序已有他的怀疑者。首先他是一位具有自立思想的诗人,他不肯苟同于古人,今之世异于古,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他追求的是去古人之糟粕的创新。他要摆脱前人的束缚,他追求的是不失乎为我之诗。这种诗人的自觉是清代以来无数人奋斗换来的新觉醒。从这里开始,可以说尊唐、宗宋云云都成了陈词滥调。黄遵宪面对的是一个新的世纪,从诗境、取材、述事,他都对未来的诗歌进行了新的思考。不名一格,不专一体,他提出了一种不偏狭的诗观。对当时而言,可谓眼界大为拓宽。更重要的是,在取材和述事方面,他已有了不同于旧诗人的宽广的视野,他认为包括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都可以而且应该人诗。

黄遵宪不是诗歌革命的先导。他的总体设想都在古典诗歌的框架之内,他是一位维新者。这样一个既了解中国又了解世界的诗人,历史赋予他的使命是独特的和重大的。他首先必须怀疑和不满。他有异于前人之处,就是作为一个怀疑者而存在,因此他是先驱。他深知自己的局限,在《与丘菽园书》中他说:弟之以著述自娱,亦无聊之极。思少日喜为诗,谬有别创诗界之论,然才力薄弱,终不克自践其言,譬之西半球新国,弟不过独立风雪中清教徒之一人耳,若华盛顿、哲非逊、富兰克林,不能不属望于诸君子也。诗虽小道,然欧洲诗人出其鼓吹文明之笔,竟有左右世界之力。这番话体现一种前所未有的视野和胸怀,我们已经发现非常新鲜的思想流淌在他的笔墨中。在一个中国诗人的眼里,出现了华盛顿、杰弗逊、富兰克林以及陌生的新鲜的世界,这是破夭荒的,这种新质无疑对未来的开启具有重大的意义。

世纪之交的中国诗人,面对着一个新奇的世界,而反顾自身,古国暗夜沉沉。但毕竟从世界的那一方,发现了点点星火。还是这个黄遵宪,他的别创诗界的思想是从怀疑开始的,他不得不对那些陈腐的世界发出抨击,他的《杂感》这样写道: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六经宇所无,不敢人诗篇。古人弃糟柏,见之口流涎。沿习甘剽盗,妄造丛罪愆。这是对沿袭祖法的守旧者的激烈批评。就在这首《杂感》中,黄遵宪的名句我手写吾口,古岂能拘牵出现了。这两句诗所体现的思想,在古典诗歌暗夜中无疑是启明的星光。寥寥数字的启示意义重大而深远,它就是起于青萍之末的那一丝微颤,随后出现的可能就是震天撼地的风暴。

因为这诗句触动了古典诗歌的最深刻的弊端。古典诗的致命之点是远离现实人生和他们的语言实际,每一首古典诗都是与世隔绝的传统意境的重复和大体相同的营造。这些意境不是从现实的人的生活中提炼,而是以陈陈相因的形式从众多旧有的意韵中重新拼组而成,它与现实的存在和处境几无干系。因此,把诗从定型的和僵死的处境中解放出来,第一步便是我手写吾口一用自己的手写自己心中想要表达的。这是随后兴起的改良的诗界革命的一个号召,也可以认为是它的一个纲领。后来的划时代的新诗革命,它的第一步即白话体新诗的创立,就可以追溯到黄遵宪的这句话。因为五四那一代人确信,运载工具的革命最初是从诗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和日常口语的联系中受到启发的。

二、诗界革命:诗歌的维新运动

古老帝国在19世纪中叶列强炮舰的轰鸣中惊醒。1894年甲午一战,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亡国之祸只在旦夕。于是有了先进之士救国救民的要求和行动,这具体表现在鸦片战争之后向西方寻求疗救中国的药方的改良主义运动。运动由政治层面而深人发展到文化层面。这时兴起的诗界革命便是改良主义政治运动的一个派生物。事实上文学领域中诗界革命的提出甚至比戊戌变法还早一二年。戊戌变法的那一批领袖人物显然是把诗界革命当作政治启蒙的一个手段,有着明显的功利思想。康有为髙度称赞黄遵宪的人品及诗品,他在《人境庐诗草序》中说黄遵宪的仕途受挫后致力于诗是上感国变,中伤种族,下哀生民,也是把他的诗歌创作和救亡思想衔接起来。黄遵宪对于古典诗歌的质疑和有局限的反叛,一开始就与政治上的改良运动有着客观的联系。

改良运动的一般人对于诗的重视,是由于觉察到进步的诗歌有着左右世界之力,他们的新派诗的训练乃至诗界革命的提倡,最初的动机是希望诗能够承担传播西方先进科学的重任。传统的约束和对改良主义的服膺,使他们不可能超越现有的诗歌形式而试图突破,于是诗界革命的革命实践,最多和最明显的功绩便是把新词汇和新概念引人古典诗的规格之中。这样一来,那些诘屈聱牙的诗句,便成为这个革命的明显的表征。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论》中对此有过批评:过渡时代,必有革命。然革命者,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吾党近好言诗界革命,虽然,若以堆积满纸新名词为革命,是又满州政府变法维新之类也。梁启超认为若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这才有革命之实,但即使是纲伦惨以喀斯德,****盛于巴力门,或是寰海惟倾毕士马这样别别扭扭的试验,对于千百年凝固的古典诗,也是一种騷动式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