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者自选文库:谢冕卷
25437600000055

第55章 沉寂过后的萌动——论中国新时期散文(3)

四、老人文体的辨识

在新时期的散文中,除严文井外,还有几位年长的前辈散文家,他们的作品给沉寂的散文界带来了新鲜的空气。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后来长期从事编辑工作的张中行,可算是散文中的一位奇人。他的文字隽永而本色,人生、学识的深厚积蕴在他笔下化为充分自由的佩佩而谈;毫不矫饰的自然平实之中隐约透露潇洒人生的睿智。试录近作《奇人奇迹——且说王世襄先生》中的一段:

王先生的所治是中国旧有的,可是在国学里几乎没有地位。说几乎,是因为过去也有名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天工开物》的书,专看名色,王先生的獾狗、蛐蛐可以插入前者,明式家具可以插入后者,那就也成为国学。其实不是这么回事,盖古人讲草木虫鱼,意在治经,讲器物制法,意在致用,王先生不然不然,借用世俗的评语,是研究玩的,古人是不想也不敢这样的。

这篇随笔(属于我们所论散文的范围)洋洋洒洒写了七千余字,说的是王世襄,却活活画出了张中行。王先生的博而杂、广而专,恰恰也是张先生的自况。张中行开篇讲,很久就想认识王先生了,只是对结识名人怀有戒心,可见张是引王以为同俦的。以上引那段文字为例,可以看出张中行不仅博学多才而且思想的不拘一格和对于传统的态度完全有别于旧文人的习气。

北京大学的金克木先生新时期以来是散文界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崛起者。金克木早年是位诗人,后来成为东方文学专家,他的散文创作鲜为人知。直至新时期到来,在散文的平静之中,他的创作进人盛期。金克木是以诗人的灵动智慧和学者的卓学博识而进人散文世界的,他的散文以浓厚的文化品性而自成一格。《科学艺术丛谈》(1986)和《文化猎疑》(对)两书在散文中引进了科学文化的内涵,而在科学小品中渗透着诗性的光耀。当然,最重要的一本散文著作是1992年出版的《金克木小品》。其中绝大多数作品均作于80年代后半期以至90年代,这时作者已是80岁上下的人了,但笔力之雄健,思路之活泼足以令无数青年作者心折。

金克木《燕啄春泥》一组小品谈的都是把自然科学的原理用于人文学科的内容,一方面显示了作者的为学者的博学,一方面当他将二者加以联系的时候,又显示出作为作家的聪慧灵动。例如他在高与低的题目下谈《笛卡儿的死》,文字生动平易,而所涉及的内容都精辟透彻,文章短不过数百字全文如次

17世纪笛卡儿是数学家兼哲学家。他提出我思故我在,以怀疑论摧毁了神学的思想根基,成为欧洲近代思想的开山祖师,但又以二元论遮掩。他听到伽利略受迫害就不敢发表自己讲到太阳中心说的著作。他受那位著名的瑞典女王克利斯蒂娜之聘,1649年10月到瑞典,不敢违抗女王的清晨五时讲课的规定,每晨在寒风中奔波,次年2月得肺炎去世。笛卡儿和培根一样,哲学思想最反传统,但反抗现实权威却无勇气。培根是和笛卡儿并列的另―位开山祖师。他提出知识就是力量,反对经院哲学的教条主义,要求打破偶像,自己却做大法官而以被控受贿而罢官,成为著作家。这样看来,高和低并存于一人之身不是什么稀罕事。魔鬼撒旦不是也在上帝的乐园里吗?若不然,他又怎能诱惑亚当、夏娃呢?

金克木以学者写散文,借散文体式的活泼自由化学术性的严肃为机趣是他的一大贡献。以《文学史三题》为例,其中《现代中国文学》从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的重新出版讲起,指出钱著只讲今中之古固然是旧的正统观念作祟,但认为只讲鲁、郭、茅,到80年代才加上老、巴、曹,补进艾、丁、赵,难道不是另一种正统思想作怪么?他在列举若干非正统的文学现象之后指出:若真以为文学是民族心声和时代反映,那么,只看局部,不顾其余,宣扬正统,抹杀旁支,如何能见全貌而考察整个国家人民的素质和心态呢?这样随想式的发挥,避开了学术论文的严肃枯燥,使这些充满智性的论析得到生动的表达,是此类散文随笔的优长之处。金克木的这类散文写得精采的有《五四一疑》、《两个七十周年的联想》等。

从张中行到金克木,值得提及的还有季羡林和萧乾,他们的散文通过丰富的人生体验,传达的是刚正的不作阿谀迎合的思考。这些散文显示出一代知识分子拒绝媚俗的情志。青春活泼的姿态不因年事之高而显出衰落,反之,倒是愈老而思维愈为不拘。其鲜明例子,如季羡林的《怀念西府海棠》,这是一篇奇特的悼文,它为北大燕园两棵无辜被伐的西府海棠而作:在这风和日丽的三月,我站在这里,浮想联翩,怅望晴空,眼睛里流满了泪水。作者写了这最后一句,意犹未尽,又在文末附记了如下的字句:1987.1.26写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专家招待所。行装甫卸,倦意犹存。在京构思多日的这篇短文,忽然躁动于心中,于是悚然而起,援笔立就,如有天助,心中甚喜。

萧乾的《天体》是近作,发表于《作品》1994年第6期。《天体》是谈人的裸体之美的,其中夹杂着中国****期间有趣而悲哀的故事,以及作者在国外旅行的亲闻目睹,行文自然,激视法度,思路潇洒而活泼,充满了异端色彩,完全没有散文中沿袭已久至今不衰的那种老态。

中国散文的缺乏新意,根本问题不在于散文的技艺,而在于它受传统士大夫情趣的浸淫过久,那种积习和风气对于中国文人是一种顽固的诱惑和传染。与世无涉的雅兴,面对风月的长吁短叹,自作多情的顾影自怜,轻轻浅浅的喜悦和悲哀,散文在这些作家手中如前朝遗老之摩挲古玩。那些散文虽为今人所作但却老气横秋,不具人间烟火气。这是中国当今散文的痼疾,它最后地驱走了这一文体所应当具有的生机与活力。

五、女性聪颖的创造

当代散文平静地跨过了激荡多变的文学新时期,其间虽有如上所述的几点光亮,但从文学变革时代的视角看,整体的滞后于中国文学的其它文类却是不容忽视的事实。当80年代下半期新时期文学基于时代和文学发展的主客观原因而进人这一时代文学的前后两种形态的交替时,人们终于有可能窥见迟到的散文变革的某些微弱的预示。

急风暴雨式的激烈的年代为男人建立功业铺设了基础。而相对和平的时期却为人们展示细微的观察,把握丰富的内心世界,抒写纯粹个人化的情感创造了适宜的文学环境,这为女性施展才华提供了机缘。进入后新时期,散文创作在一批女性作家那里出现了新的契机。最初传递此种信息的是唐敏的《女孩子的花》:当我想要一个独生子女,就以水仙花球作为占卜,希望开的是女孩子的花。当女孩子的花如愿开放的时候,某日停电——

是水仙花倒在蜡烛上,把火压灭了。是那支抽得最高的花茎倒在蜡烛上。和梦中的花一样,她们自尽了。……我吓得好久回不过神来。这就是女孩子的花,刀一样的花。在世上可以做许多错事,但绝不能做伤害女孩子的事。

《当代艺术散文精选》的编者高度评价唐敏的这篇散文,他们在略评中抑制不住由衷的赞美:的确是光彩照人,出手不凡。她有一种将自己内心深层微妙、复杂的情感世界和隐秘思索给予细腻传神描绘的过人才能。编者指出:这篇文章代表了新时期散文向人性深层挺进的发展趋向。

以唐敏的这一文章为先导,的确是次第地开放了散文的女孩子的花。这些花装点了对比之下不免显得沉寂的新时期散文创作实际,并由此开启了通往后新时期散文的繁盛期。女性以其细腻的体察、温柔的心境、缠绵的情感、丰富的内心语言,传达着内向性的人生图景,特别是涉及女性特有的那种生命的感悟。她们在表达爱情和性爱乃至生育等等方面创造了男性无以企及的独特性。楼肇明对女性散文的突现作过髙度评价:当代女性散文在女性主题的深度上,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和女性命运的关切上,在散文艺术作为一种感性艺术的创造力上,在女性思维模式的发展和丰富上,均有了异于前辈乃至超迈前辈女作家之处。

曹明华在80年代后期先后出版了《一个女大学生的手记》和《一位现代女性的灵魂独白》,并成为畅销书。她的出现给散文注入一剂兴奋剂,引发了一番热闹。老愚把曹明华的出现视为散文的明显的变革:她是内向的,是人对自身的逼近和深入,对潜意识的开放,对恍惚、瞬间状态的描述,使她的作品从根本上震撼了理性的座基,内心空间的展开,使人从平面走向立体,她对确定无疑的东西的追究,弓发了一系列人们忽视或不敢正视的结论。

这原不是曹明华一人,而是总体的女性散文家的功绩开启了中国当代散文的新生面。她们无所畏惧地袒露从未受到遮蔽的那一个世界,把其间全部的复杂的纠缠,乱麻似的情感之网向人们诗意地展开,人们于是重新发现了一片神奇的陌生的国土和天空。不知道你在哪里,有话对你说,但终究却还不知道你到底是谁,这是韩小蕙《有话对你说》的立意。她展开的是一个难以表达的魔胧的心灵世界。她的叙述涉及了现代女性敏感的心灵世界。当喧嚣的周遭令人厌倦,人们往往向往远离这种喧嚣,而一旦发现自身远离他人,只剩下茕茕孑立的我自己时,却又是内心里立即被极度的恐惧重压失衡,凄凉地呼喊着你,求你来救我。渴望孤独却又畏惧孤独,以及在孤立无援时近于绝望的吁求这就是现代人的生存。

蝌蚪是一位美丽而娴静的女性,她的悲哀而激烈的死亡至今尚给人以震撼。我们从她的散文的一角也许可以寻觅到那种死亡的遥远的背影。《家夜太阳》是一位内心丰富而又寂寞的青年女性的私语一她也许找不到倾听者,她只是向自己倾诉:月亮很淡,若有若无,像梦。他不回家,你正可以独自面对自己。你审视自己,镜子里的这个人很美。你替她仔细想了想,她什么都不缺,想做的事总能做到。她对自己满怀信心,认为自己可以活得很好。至于她的丈夫怎么样,那是他自己的事,无须为他烦恼。另一位女人为蝌蚪的死亡真诚地惋惜:看看屋子外边,一切如旧,天还是那么蓝,街上还是那么热闹。可一天之间,这世界上就失去了一个最光彩的女人。

与生命的真实状态(包括它的复杂、多变、温柔和残酷)相联系的散文原来是这样地动人心弦,这是人们以往所不敢奢望的。我们读张辛欣的《女为悦己者容》,简直会被她那梦一般的内心隐秘的期望与吁求所激动,它无情地以她的文笔宣告了与以往弥漫在散文之中的造作和矫情的决绝:

我非常希望能为我所喜爱的人穿得漂亮,而且,我甚至希望,一直希望,那是唯一为我所爱的人,为我买的!……和谁在新鲜、易变的绿中间穿得漂亮地走一走呢?一年,二年,一遍一遍的绿,怀着不同的想象、始终如一,同样地,我要对你说:谢谢,谢谢你留下的这句话……

谢谢你!告诉我你还在着!比起不打招呼的负心人,单单这一声招呼,已值得千恩万谢!

我宁愿你是走开了,走远了,也不愿你是在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

那,我将在整个春天,整个夏天,很多年很多年,

为你,穿着

丧服。

想念着你而又宁愿着你的走离,假若走离而又不愿消失,倘若真的消失了,那我将长久地为你服丧,这是何等刻骨铭心的不忘呵!女作家借穿着装饰自身而嬴得喜悦入手,最终到达的是对于永恒****的倾心。这文章充分证实,散文在这批女作家那里,不仅是获得了自我和个性,而且是进人了坦诚的、复杂的、隐秘的内心。

写这样散文的有许多女性,她们性别的眼光为散文带来了引人的东西。一般讲,女性作家的性别意识较男人为强。男人多半不重视文字中传达的性别理念,当然,他们面对异性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但女性不同,女性懂得欣赏自己也乐于让人欣赏,或者如铁凝在《女性之一种》中表达的那样:享受一词令我想起欣赏一词,欣赏自己的过程也是一种享受自己的过程。这种自我享受或自我抚摸,多半发生在女人那里,形诸文字,便成了非常动人的风景。

黑孩的《初恋》,面对一个成熟女性心目中的未成熟男性的种种有一种洞察一切的穿透力。她熟悉而又新异地面对她所喜悦的异性:男孩子美丽极了。美丽的男孩子向我弹过一丝淡远的微笑。刹那间,我被这微笑的美震得心都摇荡起来。面对男孩子对她表达的痛苦,她也有一种成熟经验的彻悟:这是一种简单极了的无色的快乐。然而,我的内心突然奔腾出一股异常沉静的对自身的痛苦和厌恶。无论如何,对于纯洁美丽的女孩子来说,我就要使他有所抱恨,有所遗憾了,像他那样的男孩子,自此就坠落在我的掌握之中,他没有办法,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男孩子永远无法理解一种简单极了的无形的邪恶。

女人的情趣和女人的视野丰富了散文,使散文在疏远了无我的凝固之后,不仅获得了表达个性的自由,而且获得了性别的眼光带来的丰盛。在性角色上,黄一鸾、周佩红、筱敏是纯女人式的;赵玫是用男人的眼光审视男人和女人;黑孩用男人的眼光看自己;胡晓梦是用男人的眼光看女人,单就这样一种并不完备的叙述,我们便得知散文在静悄悄之中已经到达一个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