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者自选文库:谢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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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沉寂过后的萌动——论中国新时期散文(4)

六、开掘强硬之美

当一批充满才气和灵气的女作家用散文抒写她们断断续续的昔日和今日的梦幻心境的时候一她们做梦的姿态和委婉缠绵的颠三倒四的梦话,开拓着散文薪新的疆界,她们创造了与现实生活并无直接干系的空灵——散文同时展开了另一个层面的风景,一批散文作家在后新时期文学普遍失去历史记忆和现实关怀的潮流中进行了反向的追寻。

80年代中期,几乎在中国文学沉浸在新时期的节日狂欢之中的时候,张承志只身一人朝圣般来到西北荒原中的贫穷村庄。在他告别那块圣地的时候,他写下了一篇悲壮的文字《告别西海固》:西海固,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可能完成蜕变,我怎么可能冲决寄生的学术和虚伪的文章。张承志在那时便以反抗的姿态背对着中国喧嚣而激情的文学界:

在1984年冬日的西海面深处,我远远地离开了中国文人的团伙。他们在跳舞,我们在上坟。声威雄壮的上坟。使我快乐地感受了一种强硬之美。追着他们的背影,我也发表了一篇散文,写的是这种与中国文人无干的中国脊背。

张承志以这里感受到的强硬之美,开始了他作为一位小说家进入散文创作的独特追求。这种审美追求在80年代结束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个丰硕的成果,90年代的第一个夏天,张承志完成了一篇长达22万字的巨型散文:《心灵史》。

我站在人生的分水岭上。也许,此刻我面临的是最后一次抉择。肉躯和灵魂都被撕扯得疼痛。灵感如潮水涌来。温暖的黑暗,贴着肌肤在卫护我。我沉默着,强忍着这种限界上的激动和不安。但是我必须解脱;因为你们密

集地簇拥着,焦躁地等待出发大西北雄浑苍凉的黄土高原已经大门洞开。

我被灵感和冲动窒息了。我如此渺小;而辽阔的世界却在争抢着我。谜底全数公开,本质如击来的大浪,数不清的人物故事熔化着又凝固成一片岩石森林。我兴奋而恐惧,我真切地感到自己的渺小。我只想拼命加入进去,变成那潮水中的一粒泡沫,变成那岩石中的一个棱角。然而我面临的使命却是描述它们。

在这篇作为《心灵史》的代前言的《走进大西北之前》中,张承志提到他在1978年童言无忌地喊出的口号,那倍受人嘲笑的为人民三个字,他说:我已经能够无愧地说:我全美了它。

张承志从《告别西海固》到《走进大西北之前》,直至这篇巨型的历史散文《心灵史》的出版,这个全过程宣告了一个重大的事实,即就散文领域而言,当八九十年代之交散文中闲适盛行,一部分散文在聊天,另一部分散文在做梦(这里所述均不含败意;),而有如张承志这类散文清醒地面对严竣的历史现实的反向实践,这是值得注意的独特的一面。另一点,就整个中国文学而言,当失去记忆和忘却现实的疏离化成为普遍性的现象时,而以张承志为代表的这一路散文,又展现出一种贴紧现实人生的与主潮流反向的追求。这事实至少证明中国文学极为有趣的丰富驳杂。

以《心灵史》为代表的这一路散文创作体现出非常独特的文学现象,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有一种不顾世俗评说的我行我素的背反:在普遍的对于使命和承诺的冷漠背景下,这里却有堂堂正正的对于为人民指归的全美的宣告;在普遍的充斥脂粉习气柔婉取媚的氛围中,这里却发现并实践着强硬之美,并以为目标追踪着如今已显得陌生的崇高精神。

和张承志的追求较为接近的是周涛,他在答记者问的《我已经寻找过我自己》中说,我毫无疑问地崇尚豪放派,并且坚信这一脉精神乃是我们民族精神中最可爱、最伟大、最值得发扬的东西;人应该高贵。人为什么不该高贵而该安于卑贱龌飯的生活呢?……高贵是大善,没有哪种高贵不和善良并行。

周涛的散文把张承志所感受并寻求的强硬之美发挥到一个高度。他的《蠕动的屋脊》写爬上大坂界顶的时候出现的令人惊异的大境界:

界山大坂,简直就是一个浑圓的大馒头突兀于群峰之上,四面的天空都似垂挂在它之下,唯有头顶一片天,被它撑起来几丈之遥;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一座座的山峦积着雪,一语不发地望着你,望过来一阵阵的寒气。

这种高远肃穆迥异于通常见到的那种委婉缠绵之作,就是这一路散文推崇的大境界。在周涛这种大境界是以大西北的雪峰荒原为背景,他特别专注并擅长表现冰川之中的猛禽,荒漠上奔腾的烈马,通过这些强悍的形象传达那种生发于大背景的大胸襟。

《巩乃斯的马》把那些烈马放置在暴风雨的激烈騷动中,对于一向宁静优美的散文是一次彻底的破坏和摧毁,这当然不意味着散文中的那一缕温情不值得珍惜,它只是说明散文应该不能缺少周涛的这份强悍。他的《猛禽》也同样的惊心动魄,不过这力量不是由马群狂奔的动态来表达,而是通过一种嘴岩和大地无言的静穆

那座岩壁,像是哈尔巴企克这怪物脸上一颗长得歪歪斜斜的大门牙,龇着,突出去好远。要是这座酷似巨人头颅的山峰有眼睛,准会每下垂下眼睫都会看见自己这颗凶险的牙凌空翅起,毫无遮掩地遭受风吹雨淋和戈壁烈日肆无忌惮的灼烤。他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块悬空巨石的顶端,凝着神,敛着翅。他可以在这一浪又一浪扑打过来的天风中岩石一样站立很夂,一点儿也不觉得孤独。

章德益评论周涛的散文说过:它们往往是一些全景式结构的巨轴般的展开的,苍茫山川上,自然与人物混在一起,天地与史实交融在一起,灵魂熨贴于人事。一只雀雏的揪心与整座昆仑的凌厉肃杀和谐在一起,一个民族的血史与一位守寡半个世纪的痴情回族女子默契在一起。这评价触及周涛艺术追求的实际,是中肯的。

在宁静肃穆中聆听伟大,在空漠荒凉中体现壮美,是这一路散文的共同向往。这些作者从自身的生命体验出发,并把这种体验融进了他们所倾心的自然风物之中。生命与自然达到了完美的契合,他们没有散文中随处可见的竭力的展示甚至弦耀才华和技艺的表演性,他们的专注与投入是自然而然、毫不造作的。扎西达娃的《玲听西藏》也如周涛的聆听新疆,张承志的聆听西北一样,有一种激发人心的阳刚之气。他的文章只是在髙原的太阳下静止地冥想,没有动感,也没有故事情节和行情,却有一份庄严的博大。

这种契合和投入,也许在史铁生那里逼近了顶巅。史铁生自身的经历和条件使他有可能企及生命最悲壮的底蕴。在他笔下,矫饰和虚空将无处藏身。他谈及生命经受悲剧性的袭击之后所具有的状态极为真实和质朴,他的文章的表达与他的人生追求达到了完美的统一。在他的散文代表作《我与地坛》中,传达的母子亲情不仅感人而且具有透彻的人生感悟的震撼力。母亲无以言说的关切和挚爱,人当绝望之际所拥有的矛盾复杂都超越了同类散文的表达。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传达的不仅仅是苦难对于生命的吞噬,以及生命对于这种吞噬的抗争,他把这种切肤之痛的感受推向了永恒的思考——

人生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