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长宁演奏完了,那七个考生热烈地喊起来:“老师,这才是真正的第一名!”我们读到如下的文字时,眼睛湿润了:“教师们看着那七双眼睛,这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七双眼睛,突然变得那么相像,仿佛是七个孪生的兄弟姐妹,天真、诚擎、无私而年轻。”这些笔墨,作者倾注了她的激情。我们感到了她通过孙长宁的遭进所要着力描写的东西。这东西,正是我国人民美好的心灵,有这样诚挚而无私的心灵的民族,是崇髙的,也是有希望的。孙长宁初进北京的时候,对这座人口这么多、地面这么大的城市感到陌生。后来,发现自己生活在温暖的亲人中间,他感动地想:“不,这个城市并不陌生!”这也是饱含着激情写出的文字。的确,我们大家对这一切全不陌生,这是我们党数十年心血浇潘培育出来的美好的情操。《从森林里来的孩子》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它描写的是很不简单的东西。
不是悲哀;而是欢乐,才是这篇小说的基调,开始我们说过,不是哀耿,而是战歌。现在,应该更进一步说,不仅是战歌,而且是颂耿、是经历了深刻的痛苦之后的欢乐颂。我们可以想象,要是没有一九七六年金色的十月一举粉碎“******”的伟大胜利,梁启明的沉冤能够得以昭雪吗?伐木工人的孩子能够通过考试以优异成绩进人音乐学院吗?我们党长期培育的高尚的共产主义道德情操能够回到人们中间吗?小说最后的那些文字,集中地表现了这一悲喜交集的乐章的欢乐的主题:孙长宁睡在教授的家中,朦耽中,有人问他:“你觉得冷吗?”孙长宁仿佛被温暖溶化了,他答道:“不,我觉得很温暖。”是的,不仅是孙长宁有这个感觉,我们大家都有这个感觉,打倒了“******”,春天又回到了我们的袓又国,我们大家都溶化在春天煦阳的温暖之中。的确,不仅是孙长宁,也不仅是和孙长宁一样做着甜梦的考生,而是整整的幸福的年轻一代:“等待着他们的,是一个美丽而晴朗的早晨,一个让他们一生也不会忘记的早晨!”
《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引导我们重温了我们刚刚消失的悲愤,重温了伟大的十月带给我们的无边的欢乐,重温了我们大家都经历过的我们时代的悲剧;我们看到了我们自己以及同辈人所受的磨难,我们看到了比我们年轻一辈的人们所拥有的幸运,我们看到了展现在我们祖国上空的美丽的虹彩。我们的文学应当这样,它的脉搏中跳动着时代的脉搏,它的旋律中流动着时代的旋律,它再现我们时代真实的面容。要是我们的文学不仅能够唤起我们对那些社会主义伟大事业的素虫们的僧恨,唤起我们对于我们党我们祖国的热爱,从而对我们事业的前途满怀着信心、一句话,要是我们的文学能够始终不脱离我们的时代,它不仅能够成为旧时代的葬歌,而且能够成为新时代的颂歌,就应当认为,这文学是战斗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便是这样因富有时代气息而成为富有战斗性的作品。说它具有时代气息,不仅在于它叙述的是我们时代真实的故事,而且还在于它对这些故事的时代精神作了深刻的开掘。这种开掘,当然有赖于它那新鲜而独创的艺术构思。可以认为,这篇小说是把两个故事组合成为一个故事的。一个是梁启明受迫害至死不屈的故亊,是对昨天的揭露;另一个是粱启明培养的孙长宁经受曲折而终于考取了音乐学院的故事,是对今天的颂赞。当前的许多作品都只把作品的主题确定在二者之一上,张洁不这样做,她把二者联系了起来,熔铸而为一个主题。她在讲梁启明森林中的遭遇时,处处都在讲孙长宁的成长;她在讲孙长宁的北京“奇遇”时,时时都让我们想起他的老师。我们时代曾经演出过令人愤恨的悲剧,我们时代又正在演奏着空前的欢乐颂,小说的作者,便这样巧妙地使二者结合在一起。这样一来,她就使本来各自独立而可能显得单薄的主题,变得扎实、浑厚、丰富起来。她向我们展示了一面不大的、然而又是真实的时代的镜子。
这是一篇战斗性很强的作品,尽管它的作者并没有在小说中激昂地呼喊什么口号。她并不用夸张的形容来表达自己的悲哀和愤怒,也不用外在的描绘来宣泄自己的幸福和欢乐,她只是用非常细腻的抒悄的笔墨对这一切进行淡淡的然而又是色彩鲜明的涂抹。恰如森林的清晨,静谧,轻柔的雾气欺绕,待太阳升起,一切又都那么淸新而明快。无疑,作者对“******”的憎恨是强烈的,对受迫害同志的同情是深沉的,她有激情,但她并不轻浮地张扬它,而只是以她特有的方式来表达。我们深信,如下的一段话,只是作者借孙长宁之口来倾诉她自己的强烈而深沉的心声:
我多么愿意把他一同载走,向着太阳,向着晴空,为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他等待了许久,许久!可是,他早已化成大森林里的泥土,年年月月养育着绿色的小树。
啊,但愿死去的人可以复生,但愿他能够看见华主席重又给我们带来这光明、这温暖、这解放!
这也是我们大家强烈而深沉的心声。而它表达方式是独特的。思想是尖锐的,感情是强烈的,但艺术表现,却是淸新(带着某种含蓄的淸新)而细腻的。张洁写自然景色,有深入的观察,也有人微的描绘。你看林区煮微的晨光:“太阳没有升起来以前,森林一环一环的山峦以及群山环绕着的一片片小小的平川,全都隐没在浓滞的雾色里。只有森林的顶端浮现在浓雾的上面。随着太阳的升起,越来越淡的雾色,親移着、流动着、消失的无影无踪。沉思着的森林,平川上带似的小溪全都显现出来,远远近近,全是令人肃穆的、层次分明的、浓浓淡淡的、深深浅浅的绿色,绿色,还是绿色。”小说中充满了这种迷人的森林风光的描写。显然,作者的弱点是不善于在行动中描写人物,她不习惯对人物进行大起大落的描绘。但她却可以望见人物表情的细微的变化,并以这种变化显示内心。当孙长宁听说报名期已过、无法补救了,作者这样描写:“这句无情的话,来得那么突然,以致那傻里傻气的微笑还没来得及退下,就凝固在脸上,使他那生动的脸变得那么难看。”灵敏的摄影师的镜头捕捉了那一刹那的表情,这孩子所受的打击无需一字加以说明便得到生动的显示。对招生委员会那位未留姓名的女同志的同情心的描写,也只写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仿佛是受了他的感染,那明媚的微笑,从她那年轻的脸上退去了。”这些笔墨都是很有特色的。音乐和诗,都活跃在《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中。要是说,诗是这篇小说存在而一不出现的因素,则音乐便是存在而又出现的因素。这出现在森林的朝朝暮暮,也出现在舒展着笑脸的校园。张洁对音乐的描写,同样地表现了她的独到而精微。当孙长宁还是林间的野童,他第一次对音乐的感受是:“一种奇怪的声音”,“朦胀而含混,像一个新鲜、愉快而美丽的梦。”这是音乐对一个孩子的启蒙。而后,这种“含混”的感觉清晰些了。当粱老师的笛声引起他的共鸣,作者通过孩子眼睛的复杂变化反映出来:“他的眼睛充满了复杂而古怪的神情:好像失去了什么,却又得到了什么。”孩子表达不出这种奇异的感觉:“他苦恼了,皱着自己的眉头。”此后,小说又在不同的场合写孩子在陌生的听众面前初次演奏的羞涩,写吹奏者沉浸在音乐意境中的忘我的神情,写那些有经验的教师听到这孩子幼稚而充满了活力的吹奏时的感受,等等。这些描写各不相同,都颇为精当。
据说,张洁是第一次发表作品。第一次发表作品便显露了不可忽视的特色,这是很可喜的。评论已经不短了,作者不准备细述小说的艺术特色及其不足,这些,留待对它同样感到兴趣的作者去做。这里只想以一个感受来结束这篇文章:由于“******”的摧国文学队伍现在是严重的青黄不接。我们的社会主义文学大军,迫切地期望着新生力量来补充它、壮大它。我们对任何作者哪怕只是初餺的某些成绩,都会感到巨大的欢喜。读了这篇小说,感到的正是这种欢喜,而且仿佛也是一种“迟到”的欢喜。尽管这“迟到”的不一定是、事实上也不会是“第一名”,因为优秀的考生,并不限于一个第一名。
(原栽《北京文艺》,1978年笫10期)
在新的生活中思考
——评张洁的创作
我们在文化的荒漠中等待了多久?谁能想象跋涉在无边黄沙之中干渴的骆驼盼望绿洲的心情?在那一场空前灾难的“革命”中,我们被剥夺了一切文化艺术,我们仿佛是在漫漫长夜等待黎明。一九七六年的四五运动,天安门前点燃了新时代的科学民主的火炬,也点燃了新时代的文学革命火炬一我们因而确信:希望是存在的,而且是在生长着的。不久,这个时代正式地揭幕了。饱经沧桑的前辈文学家,抖落了满身的尘塘,来到我们面前;在他们身后,出现了一支充满生气的年轻的队伍,其中有此刻正为我们逐渐熟识了的张洁。时代和我们大家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它仿佛停摆了十多年。张洁已经不很年轻了,但仍然是当代最年轻的作家中的一个。因此,当我们和那个从大兴安岭林区风尘仆仆地来京赶考的少年邂逅相遇时,不无惋惜地说:他是第一名,但却是迟到的。迟到的张洁及其同时代人和迟到的文学艺术的春天,都带给我们以欣慰,在痛苦和灾难中孕育并难产的中国文学,毕竟是迎到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时代。
在被我们称之为“最年轻”的一代作家中,张洁有她的代表性。她的猝然出现,她的勤奋而稳定的艺术实践,她的迅速成长,以及她所带来的特有的光彩,均能够概括当代青年作家的特点。张洁的处女作《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发表于《北京文艺》一九七八年七月号,就是说,从一九七八年的下半年开始,到笔者着手写这篇文章的一九七九年底,在不及一年半的时间中,张洁发表了小说《从森林里来的孩子》、《有一个青年》、《含羞草》、《谁生活得更美好》、《非党群众》、《忏悔》、《爱,是不能忘记的》,电影文学剧本《寻求》、《我们还年轻》,散文《哪里去了,放风筝的姑娘》、《挖莽菜》,以及诗歌《你说你是一根木头》等。她的写作是勤奋的,她的实践是多方面的,她取得了成绩,我们祝贺她的最初的丰收。在同辈作家中,张洁尽管不是写得最多的一个,但却是产生了广泛彩响的一个。她的作品,迅速地,敏锐地记下了中国当代生活的急速变化,它们吸收了那杂沓而前的喧嚣的脚步声,那现实生活的热情大胆而又不免掺杂着长吁短叹的呼唤声,作家的大脑在这一切迅疾变化着的生活场景中紧张地思考着并做出了及时的反映。
当灾难的黑夜刚刚结束,美丽的晨曦刚刚降临,我们的作者和我们时代的许多作家一样,在痛苦和挣扎的梦魇中醒过来。她向我们讲的第一个故事,便是从森林里来的孩子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少年孙长宁,没有辜负老师临终的嘱托,千里跋涉来到首都,在一场出人意外的也是稀奇的考试中,得了第一名。这个少年有幸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的良好环境中,不拘一格选拔人才的正确方针,以及在轻松的环境中重新生长起来的人们之间的友爱和同情心,暖烘烘地包围着孙长宁。长久的压抑之后的倾诉,深重的悲哀和含而不露的愤怒之情,以及耿唱那骤然而至的狂喜和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这就是在一九七八年、较早的时候,张洁通过作品表达的我们大家共有的情感。要是说,刘心武是最先表达了我们对新时代的思考,张洁则是最先倾诉了我们对新生活的感情,悲泪和喜泪交织的感情。
那发生在大森林中的阴暗的故事结束了,孙长宁开始了新生活。作者的眼光却没有离开她的人物。她和这一代受屈辱的、被遗弃的靑少年始终在一起,她庆幸他们告别了痛苦的折磨,也分享着新生活的喜悦。她艳羡他们的青春年华,她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春天田野里的风華,想起帮她把风華送上蓝天的童年伴侶,她问:“哪里去了,放风筝的姑娘?”张洁写这篇散文的时候,她被本世纪结束时将要出现的宏丽景色所迷。她的心头是一片光明,她为自己过早地诞生而惋惜,她天真地想,要是与他们一起诞生在今日,“那我们将会免去多少煤躏、践踏、摧残……”她感到懊恼。她没有别的意图,仅仅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日子是无比美好的,她期待着与童年的朋友共享这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