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估计之下,我们可以稍为公允地评价《忏悔》。这篇作品的出现,标志着张洁思考的深人,也标志着她的“创造光明”(不准确地说)的工作的深入。《忏悔》是一个曾经被错划为****分子的共产党员沉痛的独白。二十年的冤屈得到了改正,但在这时,他的独生,子却死了。他的确是失去了胄春年华,失去了家庭幸福,失去了二十年为党工作的机运。这位共产党员在他的独白中,并没有倾诉自己的不幸和愤懑,也没有过多地沉浸在失去亲子的哀痛中;主题是忏悔,但他的忏悔是在更髙的境界之上的,指的是,当他被开除了党籍,由革命者变成“****对象”之后,他尽管没有承认自己已不是共产党员,但他却没有用革命精神去要求、去教育自己的儿子。儿子也和他一样,蒙受着深刻的心灵的创伤。**********后期,“他发现儿子那种闲人免进,的眼神里,对他渐渐地有了一些开放的征候,可这让他企求已久的谅解很快地又让他自己给推开了。那是天安门事件时,儿子写了一首诗,告诉他,“我想到天安门去!”他阻拦了他。他告诉儿子,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而后,儿子死了。他在恢复了党籍的今天,回忆这段往事,有无可补偿的悔恨之感,他“茫然若失”:“他失去的是一种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二十二年的党齡可以弥补,可是什么能弥补他所丢失的共产党员的天职丨”这就是一个共产党员一真正的共产党员的“忏悔”,这不是单纯的悲哀,正如作者说的,是比悲哀更严肃、更深刻,也更凝重的东西。这主题概括起来说,就是这样一句话:他忏悔,“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不曾做过什么!”
三中全会以后,全国范围内开展了对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的甄别改正工作,出现了很多关于这方面内容的作品。多数作品都在那里抚摸“伤痕“,有的作品还谴贲生活与历史的不公正,这是正当的、无可厚非的。但张洁却在受过不公正待遇的人的心中升起一股无比浓重的“忏悔”之情——一种心灵深处的自我谴赍。与同类作品相比,《忏悔》的境界更为超脱了,《忏悔》的思考更为沉郁了,尽管人们可以说一这是悲剧,愴调低沉——但是,透过这低沉和阴影的表层,我们不是可以看到紧张搏动的脉管里,殷红的鲜血在充满生机地奔跃?
张洁开始创作以来的基本主题是青年和爱。在爱的主题中,《爱,是不能忘记的》是重要的作品。这篇小说之值得注意,也许还不是故事的本身,它证实,作家的思想触角正向着社会生活的更为纵深的隐秘的部分延伸。这构成了张洁在新生活中思考的一个组成部分。在现今的社会生活中,没有爱情而只有金钱与权势的婚姻的泛滥,引起了作家的忧虑。作家的责任感再一次召唤她,她要写出她的婚姻与爱的观念。她不能不用哀婉的故事,以委曲地表示她对这一现实的愤怒的批判。
《爱,是不能忘记的》这命题,正如《谁生活得更美好》的命题一样,都是有对象的,也就是有对立面的。有的人应该生活得美好,有的人就不配生活得美好。有的爱,是随时可以忘却的;有的爱,则是永难忘记的。当金钱和青春容貌消失的时候,“爱”就被忘却了,那是虚伪的爱;有的爱,则是不会消失的,——“那简直不是爱,而是一种疾病,或是比死亡更强大的一种力量”——这是真正的爱,它超越了婚姻。作者鞭挞那种无爱的婚姻,批判那种交换和买卖的婚姻。作家有感于世风的沦落,她在执拗地宣传一种似乎是“傻里傻气”的执着的揪心的爱。这就是张洁在新生活中最新的思考,当然,思考之离开解决问题是有着长长的距离的。然而,谁能赞成作家停止她的思考呢?不应有人赞同。在当前,作家的思考是较前活跃自由了,但还不十分活跃自由。我们还有许许多多的忌讳,我们还有无穷无尽的忧虑,我们还有着太多的左顾右盼,《爱,是不能忘记的》,无疑在作品的题材与主题上在作一番认真的冲撞。我们认为,凡是从生活实际出发,走在生活前面思考的努力,都应得到鼓励。
“结婚的充分自由,只有在消灭了资本主义生产和它所造成的财产关系,从而把今日对选择配偶还有巨大影响的一切派生的经济考虑消灭以后,才能普遍实现。到那时候,除了相互的爱慕以外,就再也不会有别的动机了。”(《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恩格斯说的这段话,不证明着张洁今日的思考并不是幻觉中的绮丽思绪,而是一种相当严肃的命题吗?可以相信,张洁今日的思考,不过是早春的萌芽,随着生活的向前推进——亦即我
国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逐渐实现,这类题材将为更多的作家所注意。爱,是不能忘记的:爱也并不是一切。爱是一种寻求,但更有超过男女之爱的寻求。张洁并不把自己的目光限制在男女之爱上。在《寻求》中,她除了寻求真正的爱,还寻求更为崇高的对于祖国的爱。涂天塑终于抛却了她生命的寄托的罗切斯特,而回到了祖国的怀抱。涂夭塑经受了更为严峻的考验一她回国后的相当多的岁月并不幸福,但她最后说:“我很幸福,我寻找到了最真实的爱……”这就是张洁的爱的交响乐中最华采的一个乐章,张洁倾注了她的激情。
伹她的思考仍然没有结束,她的思考是大胆的。的确,在作为年轻一代的作家的脚下,不存在禁区,她大胆而无畏地前行在布满荆棘的路上。现在,她终于接触了社会主义社会的悲剧。《我们还年轻》是爱的悲欢与美的失而复得交织的故事,它的主人公曾经受过迫害。但迫害终结了,当路明遥终于有可能去爱唐怀远的时候,他却因公殉职了。路明遥经历了无数痛苦之后即将拥抱的幸福,却失落了。如今,她的餐角已露出银丝,眼角已出现敏纹,她少年时代以心相许的色莆舞,能因这终天的遗恨而停止吗?不能的。作者在用深沉的声音呼唤我们的主人公:“我们还年轻!我们还年轻!”让我们告诉那些遭受过不幸的人们,当他们用那双潜藏着淡淡的哀愁的眼睛,望着那蔚蓝的海面上跳动的白色的浪花时,记住。真诚地生活着,真诚地相爱着的人们是幸福的,只有他们,应该比那些不诚实的人生活得更美好。对于张洁,我们的作者,我们说什么好呢,还是用她自己的话来回蹭给她吧:我们还年轻,我们的事业在蔚蓝大海的那一边!
笔者穿行在张洁作品所展现的色彩繁丽的生活及其人物之间,为她活泼的思想的探索而目乱心迷。一篇长文,竟没有多谈她在艺术上初露的才华。这对张洁,尤其对《北京文艺》编者的殷殷嘱稿之意,实有歉咎。我们预期在另一个场合补偿它。
1979年岁暮于北京西郊(原栽《北京文艺》,1980年第2期)
她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评张洁的创作
一个认真的祧战
当眼前还是一片荒原时,人们希望有几枝新艳聊以点缀那难堪的寂寞。但当新奇之感过去之后,有些人审视那应时而开的花朵,一切陈旧的标准又都发生了效力:他们或隐或显地责难那些不合乎常規的花朵,责难它们的形态、色泽以及香气的背离“传统”。我们撇开其它一切因素不论,单就人们的欣赏习惯而言,它总是处在一种矛盾的发展状态中。对有的人说来,他们的欣赏习惯趋于保守,他们几乎不能容忍那些有异于常的现象,于是,便有了文学史上众多的由此引起的论争。当然,经过缓慢的适应之后,人们对那些看不惯的一切默认了,新的矛盾又发生在更为陌生的一些新的文艺现象上。
张洁出现在刚刚复苏的文苑时,带着那大森林新奇的风光,以及一个由血泪浸泡过的悲喜交集的故事,受到了人们的欢迎。随后,她的《挖莽菜》、《哪里去了,放风筝的姑娘》、《有一个青年》、《谁生活得更美好》等作品,也都以人们可以接受的方式,得到了整个文坛的认可。1978和1979年两次评选优秀短篇小说,张洁连续获奖便是证明。
开始,张洁以揸长于在沉思中细脓地表述她独到的思索,给读者留下了一个女性作家温柔文静的形象,给人以平和之感。但事情发展的急速,出入意想。离她的出现仅及一年光景,当《忏悔》、特别是《爱,是不能忘记的》、《拣麦穗》诸作相继出现,她在一些习惯于生活旧轨的读者和批评家眼里的形象便发生突变:由原先的某种新奇之感变成难以捉摸的“怪”了。
以《爱,是不能忘记的》为例,不少人为它的大胆、坦率和不拘一格的思索所惊讶。他们担心作家会给已经相当混乱的人们的思想,增加新的混乱;他们难以理解作家提出的命题,于是对作家提出的严肃而又道德的主题,作了歪曲的、相反的解释。在一些人看来,原来好端端的张洁变“怪”了。
是张洁变“怪”了么?其实张洁在执笔为文时,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她在小说中就曾为“我”“总好拿些不成问题的问题不但搅扰得自己不得安宁,也拔扰得别人不得安宁”而恼火。我们显然地陷人了张洁的“搅扰”。但是,究竟有多少人理解了她的思索?
她那种为无爱的婚姻而感到的“说不出的怅惘”?她不无感慨地说:“如果我们仅仅是遵从着法律和道义来承担彼此的责任和义务,那又是多么悲哀啊!那么,有没有比法律和道义更牢固、更坚实的东西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呢?”有谁能够理解这些词句背后的痛苦的追求?张洁把精神上的满足和美的理想看得那么重,要是拿这些来对照目前那日益滋长的拜金主义的世风,对照那几乎整个社会都习愤于旧道德规范的显得麻木的精神状态,《爱,是不能忘记的》所表达的思索就毫不足奇了,这不正是张洁向着我们古老社会的传统力量,也向着我们面对文学实际时便显得脆弱的批评界发出的认真的挑战么?
被认为更“怪”的《拣麦穗》,同样是一篇带有挑战意味的作品。初看,的确是怪,一个黄毛丫头拣麦穗,是为了准备嫁妆,而且居然还宣称要嫁绐那个老态龙钟的卖灶糖老汉;更怪的是,老汉居然真的疼她,而她,也居然有了这样的感觉:“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倒真是越来越依恋他,每逢他经过我们村子,我都会送他好远。”面对这样的描写,一些人不免产生疑问:她为什么要写这些?张洁是不是走得太远了?是不是太出格了?
文学存在的本身,会培养与之相适应的读者和批评家。简单化的作品,也必然产生头脑简单的欣赏者,而“出格”的作品一旦产生,也会逐渐造就“出格”的读者。当时难以理解的《拣麦穗》,逐渐地变得可以理解了。现在的许多读者都会认识到,《拣麦穗》尽管是属于让人感到陌生的作品,但却是十分深刻的作品。它通过一个不明世事的贫苦的村女心灵与情感的细致描写,揭示了旧社会那些小人物可伶而又可悲的“理想”:小姑娘天真,邪的“倾心”与饱经沧桑的老人的真诚的同情与爱怜,构成了一帳浮动者淡淡的哀人伤感的风俗画面,传统的摄取题材和提炼主题的方法,在这里受到了蔑视。
张洁当然不是在故意炫耀自己的标新立异。从大森林走出来,她来到这一片曾是荒原的田野上,挖荠菜,放风筝,拣麦穗;她思考着昨天和今天,苦难和解放,失落和追求,社会和人生。不知是谁讲过:有思想的人是痛苦的。同样,作为一个肯思索的、有思想的作家,她也是痛苦的。青年的时代结束了,经过了一番空前的历史性的灾难,人已中年。如今,当她肩起文学家的责任,她不能不用已经成熟的目光观察生活,思考人生。她思考着,充满了痛苦。有时,她回到了旧日的黑暗:“在那夜雾腾起的黄昏,趟着沾着餺水的靑草,挎着装满麦穗的篮子^走回破旧的窑洞的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呢?”当然,她只能想着她那渺茫的“嫁妆”,以及与那个比她还要涞倒的卖灶糖老汉的绝不可能的“爱”。她只能想这些。而今天,她要是还活着,又会想些什么呢?张洁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思索的,而她的思索对象却是贫困、落后而近于麻木的失去了弹性的生活。她要记住很多,更要忘记很多,但忠于生活的积习难改:“该记住的我却记不住,而该忘记的却又忘不了”(《让我忘记》)。这简直就是一个诚挚的灵魂的叹息:作家不能忘记生活的沉滓以及没完没了的贫困。她不能不在被许多人认为的“区区小事”上动火,例如对那个在剧场中旁若无人地照扔果皮的青年,以及那个不听劝告而满地吐蔗渣的女孩等等。作家动感情,而且呼喊;但反应却是冷淡的。她感到了在猿类中一旦直立行走所可能有的孤立与压迫之感。然而,她不管这些,她还是向着那种近下停滞的生活,发出了一个又一个思考的响箭。的确,我们的社会太古老,我们的文学受着凝固的教律禁锢的时间太长,我们的作者和欣赏者的思想,都被束缚得如浓得流不动的一沟賦水,我们实在需要这样一种冲击的力量,一种使水流更为畅快的力量,向我们守旧的、停滞的,浓得流不动的文学挑战。这种挑战绝非坏事,对于中国文学来说,这种挑战是来得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