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时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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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小说鳞爪有用或无用的小说(5)

前面,我们说到人们欣赏上的保守习性,这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现象,不仅对张洁如此,对其它作家也如此。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至今留给人们的是美好的印象,有些人就希望他永远停留在那由春夜槐花香气装点的凄迷的诗情之中,不被新来的变化所破坏。然而王蒙向前走了,走上了新的探索之途,于是有人为他惋惜、甚至感到失望。他们觉得王蒙不应向前走,他应当珍惜自己所已获得的东西,而不要改变它。这是希望,还是希望的失落?一个作家的艺术生命泣该怎样度过,这命题是严肃的。对于任何一位作家,随时都存在着极限,尤其在他取得明显的成就之后。只有无视这种“极限”的人,他才没有极限。要是一个作家只是在他业已获得的成就上讨生活,由谨慎而停止了探索的勇气,那将不仅带给人们以失望,而且是真正的可怕。

张洁艺术形象的变异,正说明张洁之所以为张洁。这是我们所愿意看到的一探索的张洁、奇崛的张洁、也是前进的张洁。较之王蒙,张洁的创作历史要短得多,但她仍然遵循着共同的艺术规律递进着。要是把她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比做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那么,王蒙用二十年的时问(这是历史造成的)走过的,她用更短得多的时间走完了。如今,他们都在新的——不管是各不相同的面前,开始了自己的艺术新生命。要问张洁给我们带来了什么,首先,她带来一个认真的挑战。

不会衰老的是思想

在我们面前,张洁是一个厲于我们时代的、有点“固执”的醒着的人。她之所以是厲于我们时代的,在于我们觉得她是一个始终跟随生活而不断思考的人。她的思想的火花,爆燃在现实生活的严酷的炉膛里。发表在前的作品,我们已有专文论及,自那以后,张洁没有停止她在新生活面前的思考。她在生活的崎岖路上留下了鲜明的蜗痕。她在生活中观看,更在生活中思索。她讲述了不可忘记的爱,她又讲述了应该忘记而又不能忘记的现实。她为自己的“不能忘记”而恼恨,因而把一篇文章索性命名为《让我忘记》!

是什么样的现实让张洁感到揪心的痛苦?仍然是些在他人未必动情的“区区小事”上。张洁始终是这样一个不免“固执”的作家,她有点死心眼。她的目光一旦接触到生活的丑陋,她就不会轻易移开,在闽东的一座小城,在一条相当堂皇的柏油路上,她看到了满地的甘蔗渣,以及那个有澝漂亮脸蛋而不听劝告照样“噗”地吐甘蔗渣的女孩。作家为她的愚昧而揪心,也为全县城居然没有一个果皮箱而痛苦。作家的良知迫使她不得不把眼光停留在不屑一顾的小事上。她不仅从吐甘蔗渣,也从卖耗子药和打蝈虫药的场面,看到了当前社会的人心世道的痼疾。这是一个让人欲哭无泪的画面——

这时,有人问他,二层楼上那一只小白鼠为什么畏缩着不会动弹?

他淡淡地说:“它快死了!”

又有人戏谑地问:“是吃了你的耗子药吗?”

他不无歉疚地说:“不是!”仿佛在责备着自己的失职:那耗子竟不是因为吃了耗子药而送命的。

人们哄笑起来。就速卖耗子药的人自己也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有一点嘲讽的味道。不过那是嘲讽什么?又是嘲讽谁呢?

张洁弄不清楚,这有什么可笑?她从这些人们的“漠然的感觉”上感觉到了深沉的悲哀。她悲哀的是:在我们“那么广大的幅员上,还有那么多人谁也不拿耗子当回事儿,当做生活里一桩不应该的、不愉快的事、当做是一种贫穷和落后的表现……”这正如一个县城找不到一只果皮箱一样,我们那些享受棒禄的人们,他们的眼里难道没有满城的甘蔗渣吗?我们仅仅责怪那个“噗”的又是一口吐甘蔗渣的女孩的愚昧,这够吗?这就是喜欢思考的作家所感到的悲哀。

也许真正悲哀的事还在于:张洁所看到的那种“漠然的感觉”,让我们想起鲁迅笔下的“麻木”的“国民性”。不幸的是,它们已经存在了若干世代,而并没有从我们优越的社会制度所创造的生活中驱逐出去。写到这里,想起了批评界对张洁作品的一种议论,认为她写的题材、主题都太窄狭。也许他们认为,张洁的笔下没有农民,偏重于知识分子,她应当“宽广”一些。然而,只要深入地加以剖析,张洁的艺术追求恰恰在于:她在普通的、不被注意的若干生活现象上,看到了这些生活现象所显示的“宽广”。她所触及者小,她所揭示者大。狭小的题材限制不了她,她以女性作家一般含有的纤细的笔墨,写出了她所特有的雄浑,应当说,张洁是宽广的。

同时,张洁是独立的。她无视那些要作家写这个或是写那个的指令,她坚持写生活中真正让她激动一一包括愤怒的激动的东西。生活曾经让她产生过希望,但生活中也滋长着让人揪心的失望。于是在张洁的笔下躭出现了这样的矛盾:当她看到了生活中的光明与希望,她回首往昔,切望旧日的賺梦成为过去,那些在旧社会受过苦难的人(例如放风筝的姑娘),能够共享新生活的温馨,于是,她要挣脱那梦境;当她看到生活中有着无以排解的积垢,她便要回到往昔的梦中去,到那里去寻找失落的希望,她宁愿成为梦中的酲者,而不愿成为现实中醉生梦死之人。她一方面诅咒往日的噩梦,一方面又迷恋那梦也似的童年的纯真。当她目睹现实的不完满,她会情不自禁地回到过去:“我还能追捕回来这许多年所丢失的欢乐吗?”、“我最想留住的,还是那永远没有长大、永远没有变老的心啊!只有它,才使我的心里充满诚挚和热爱”(《梦》)。

张洁流露出这种眷恋过去的迷惘,我们当然可以贲备她的脆弱,以及她只是叹息那生活的缺陷而不曾积极地探求出路。但在她的慨叹的背后,无疑有着未能忘却的进取精神。在当今的社会中,由于长达十余年的极不正常的环境,除了大多数的辛勤建设新生活的人们之外,还存在着两种类型的人,他们分别生活在这个社会的两个方向相反的顶端。一种人,由于长达十余年的精神上的奴役,作为文化愚昧的产物,他们丧失了自我。他们不僅尊重他人,也不懂尊重自己,人的本性已经异化。在《有一个靑年》中,张洁已经矇胧地感到了这种人的本性的蜕变,但还不很真切。而在《谁生活得更美好》中,她第一次明确地感到并且表达了出来。“就箅是您不肯尊重自己,那也是不应该的,更何况是不尊重别人。您记着、什么时候也不要使自己变丑呀!”作家认为不会尊重他人乃至不会尊重自己的人,是丑的、反之,是美的。还有一种人,是在痛苦的思索中成长的觉醒者,他们是重新确认了自我的人。他们要为恢复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友爱以及相互尊重而努力,他们认为理想的社会生活应当是文明、清洁和有礼貌的。在当前,偏偏是那些失去了人的尊严的人,有着忘乎所以的自满自足,他们仅仅由于无知和愚昧,而过着浑浑班逦的生活。而后一种人,则感到了地老天荒的痛苦。

张洁属于后者。在一筲文章中,她谈到了书藉给予她的文化上的启蒙:“它使我看到我虽然已经具有了人的形体,而在精神上却还是一只需要向人、向一个美丽的人进化的、无知而丑陋的猴子。”(《耕轻播种的人》)张洁鄙弃那种徒具人的外形的完整而失去了丰富的精神境界的人。《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乔林,《谁生活得更美好》中的吴欢,都是这样的人。与之相对,她向往那种脱离了“无知而丑陋”的猴子阶段的,重新获得了人的尊严而内心优美的人,这就是张洁对美的理想的追求。这种追求,贯穿于她的所有作品中,她把那种合理的生活叫做“我曾在人的世界里生活过”,而把那种不合理的生活看做是“不过是一场题梦”,她坚定地宣称:

等这梦醒了,我们还会回到人的世界里去……

张洁对现实的肯定或谴责,使用的就是她对于美丑观念的标准。她在《含羞草》、《非党群众》、《忏悔》中,礼赞了美好的人性;她在《有一个靑年》中呼唤了迷途的人性;而《我不是个好孩子》是一篇幼年期的反省之作,这里有对于现实生活的真正的觉醒,这是张洁在短时间内发表的第二篇《忏悔》。它集中地阐述了张洁对于自我的觉醒与认识:“为什么我们总喜欢丢掉自己的荨严,而宁愿自己奴役自己呢?“一她认为不自尊自爱的人,就是自我奴役的人;“世界上有千百种使人感到痛苦的理由,而我不知道是否有人也曾体会过这种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的痛苦。”一她认为人一旦失去了自我,便是受到了最大的痛苦。然而浑浑賊盥的芸芸众生多的是,因此,张洁深情呼喊这些迷途的人性,抨击这些麻一鲜木得失去了知觉的、对一切都带着淇然表情的人们。

张洁在不少场合都渲染自己在衰老中,实际上,张洁并不老。诚然,衰老是自然的规律,她的额上迟早会出现皱纹,鬌角将生出白发,但会老的是年华,不会衰老的是思想。“张洁的青春、在不断的思考中是会永驻的。要是她不怀有作家的使命感,要是她在至、阴影面前闭上了眼睛,要是她的笔不去涉猎那种容易被斥为异端邪说的奇怪的命题,那么,她也许会更加宁静一些。但她做不到,她坚持思想上的探索,精神上的追求。她所看重的东西,往往是目下未必被看重的东西。她认为:“物质和精神上的得失有时是相反的两极。我们紧紧抓住的,常常始身旁顺手可以触摸到的实体。这些实体的冷或热的实感,会立刻传达到我们的意识中心,于是,我们很容易地、毫不吝惜地丢掉我们那无罪的一常常不是法律观念上的一灵魂。这也许是因为我们毕竟还是作为一个动物一虽然是一个髙级动物一而残留在我们身上的痕迹吧!你不觉得这是我们的悲剧吗?”(《我不是个好孩子》)张洁认为只抓住物质、而丢弃了人的灵魂的,只是作为动物的标志,并不厲于人。这是她的思考的核心。

也许有人听惯了阿谀之辞,而看不惯张洁这种盯住生活中的阴影的固执劲儿,看不惯她的文静温柔之中不驯的带剌的思想,他们觉得是作家的多事打破了现实的完好。但是,我们仍然认为张洁的思考是积极的,她的鞭挺乃是为了促进新的成长。她写《让我忘记》,其实是为了不忘。就在这篇文中,她呼吁:“让我们有更多的甘蔗;让我们的下一代从儿童时代起就知道肮脏是生活里多么令人僧恶的一件亊;让我们有更多的孩子在阳光下踢踏着白白胖胖的小脚丫;但是也要有更多的自来水管道通向偏远的山区小镇,让孩子们更加方便地洗干净脸上的灰尘和掉在地上的甘蔗;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应该过一种文明的生活,应该有一个文明的环境。”

英国当代作家格雷厄姆格林认为,每一个有创造性的作家“是为某种思想所困扰,所主宰的人”。张洁的情况也正是如此,她也被自己的思索所困扰,于是她愿意躲进“梦”中。对于张洁的作品,用是否切合实际(或是否有现实可能性)来品评,恐怕是并不切合实际的。“假如真有所谓天国”,她当然并不相信真有天国。然而,她却相信现实不曾有而理应有的世界。当她在现实中没有发现这个世界时,她就创造它。在这个世界里,有着排除了其它考虑的、不由法律或社会道德来维护的有爱的婚姻;在这个世界里,凡是高尚的人(不论他从事何种职业),都应当生活得美好。而不诚实的、残忍的和卑劣的,都不配有好命运;在这个世界里,人不仅在肉体上而且在精神上都发育健全,僅得爱,也懂得恨,充满理想,不仅为了物质,而且也为了精神上的富足,不惜作如醉如痴的追求。

有人觉得,我们的作家不是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他们认为,爱也许不能忘记,但爱也并不现实,他们揶揄那两个头发花白的精神爱恋者忘了自己的年龄。但他们这样说的时候,他们并不真的了解张洁。张洁思考的出发点,是一个让人感到空虚和失望的现实,但她痛苦地认为:现实不应是如此的。凡是合理的,都必须出现。于是,她造出了一个天国。“我只能是一个痛苦的理想主义者”,《爱,是不能忘记的》这篇小说中母亲的这句话,也许正是张洁的自况。现实中不存在,只好托诸理想;明知理想之难以实现,所以又是痛苦的。正是在这个思想基础上,产生了张洁这一类由痛苦的理想凝结而成的作品。作家明知其不是现实才去写它,明知其为现实的欠缺,于是才去呼唤它。而这一切,又是现实的真切反映。跟随生活的进程而发出的思考,它是不会衰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