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一个没有名字的“她”,另一个同样没有名字的“你”一这是这部小说最主要的一位男主人公;另一个“他”,作为“一页瞬间的史诗,一名拓荒者的呼唤,一个古老而年轻的悲哀”,男青年小田,他的完整的名宇田轮只在作品结束时出现过一次。命运驱使这三个人来到这绝望的死域。粮绝了。他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只身穿过原始森林去百里以外的屯子里运粮。柔弱如同林黛玉的“她”当然不能,不仅不能,而且还需要有人陪伴;“你”是一个绝对利己的冷心肠的人,他当然不会去。班长小田考虑到目前的形势,他是个律己很严勇于承担责任的人,只能是他亲自前去。
尽管是三个人,依然不能排斥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人与人的复杂关系。小田是“她”的爱友。这就造成了小田出走后她的刻骨铭心的思念,以及当他在預定的时间里不见归来时,她的悲痛摧心的神思恍惚。“你”冷眼旁观,毫无同情之心,甚至恶意地在内心诅咒小田的从此不归。可以和谐相处的,却必须分离;不能和谐相处的,却必须厮守在一起。不仅生存的环境险恶,人与人的关系也是如此这般的背谬。命运对于这三个无依无援的人近乎残忍。它把人驱赶到了万古荒原非人生活的环境,又肆意地躁堪和折磨着他们的情感。
人与人的不合理的离别与扭结,造成了《荒魂》浓重的奇诡色彩。这种三人谁离开谁都不合适的组合,体现小说作者独特的艺术构想。它让我们想起幼年时节的智力測验:某船需载若干只狼和羊过渡,船小,有限量,问狼与羊如何、分几次安全渡河?在那异常险恶的环境中,开始,她只能倚仗身边这个惟一的男人(既“你”)去迎救小田。这位没有道义与良知的人欺骗了她。当他在森林外围“游荡”的时候,小田已陷于狼群的包围,终因无援而丧生。但两个生者全然不知。
多日的杳无音讯,促使“她”只身冒险进入森林。在一场惊人的暴风雪中,她发现了小田的残骸与雪供。她强忍悲痛九死一生地回到他们的茅屋。并以猎人贈与的药物救活了類危的另一位生者。这个生者无疑对小田之死负有重责,但她还是隐瞒真相而救活了他。在作品中被称为“你”的这个冷血动物,他也曾有过美好的童年和纯真的家庭之爱。当这一切毁于一旦,他因失去希望而变得冷酷而残忍。他不对任何人承担赍任,他也不期望任何人为他承担责任。他如一只孤独的狼,游荡在心的荒野上。他面对与他孤身相处的有着动人美貌的女子,甚至也不引起爱的热情(当然,他有过某种原始的冲动)。他有的只是一种叫做“活着的死亡”的东西。作者这样描写这个人的内心世界——
你们心灵深处,弥漫着一种沉滞的迷雾,阻挡着任何光亮的渗透,麻木到连自己都陌生的程度。难道,自己身上还保留着什么可以死亡的东西吗?
当然,这位冷酷麻木的人在现实的感召下有了萌醒。当他感到有了生活和爱情的欲望时,他听到的是她的严词拒绝。真挚的两心相倾,终于造成天老地荒的遗憾,不可能相接近的心,命运却把他们安排在相依为命的境地。《荒魂》的确写了特殊环境中三个人特殊的爱情关系,但显然,这并非这部中篇所关注的。
要是我们透视《荒魂》基本的情节安排,我们便可发现它贯串始终的意旨与其说是人与人关系的剖析,不如说是这个原始荒原上的人与非人的撙斗。它有很多关于人狼搏斗的精彩文字。以下加以引用的这段文宇,并不是以描写的生动精湛为标准的选择,只是由于它提供我们理解这部特殊题材的小说的内涵以钥匙。我们面前的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一只受过创伤前来复仇的母狼,挺立于血泊之中。它一动不动,浑身的毛蓬竖而起,俨若一尊凶神——“走到近前你才发现,母狼已经硬邦邦的,三条半腿依然立着,喉管被砍断,肠子从豁开的肚子里拖出来,盘绕在地上。更难看的,是它的嘴豁裂了,从腭骨一直到后颈,下腭垮了下来。你一脚踩去,母狼僅直而沉重地倒下了。它依然圆睁藿眼睛,瞳仁里映出的,是你变了形的模样。”
这段文字颇富理趣。它让一具丑陋的死狼的睫仁映出了一个活人的“变了形的模样”。从文章的脉络看,这正是作者着意点染之笔。其间包含了明显的暗示:死狼与活人之间有着某种不容忽视的、至少不排斥某种联想的纽带。《荒魂》写的是异常年月、被异常的政治驱赶到北大荒的一群靑年中的三个人的命运与经历,他们痛苦的活和悲惨的死,“她”的不甘湮没,“你”的留有许多遗憾的死而复生,田玱无谓的但却是壮烈的死,这一切当然均是社会动因所促成。“你”的心灵扭曲与变异,“她”的空虚和绝望,当然也都根源于社会的****。但作者对于在这离人类社会的万古蛮荒之中发生的这幕悲剧,显然不准备把它写成社会性的主题。
贯彻全文的是在大自然肆虐的背景下,人与狼的惊心动魄的搏斗。作者着意于再现隐秘的人性与非人性的激烈较最。那只死去的母狼的可怕形象,明显地指向了一个徒具人的外形、实则丑陋无比的狼的内心——一个严重异化的人的心灵。
小说中正面出现的总是自然界的和野兽的暴虐,写逆境中人总能够支配自己。作品写那个叫做“你”的人在黑压压的狼群中厮杀过后,倒提着闪烁着血光的斧子,伫立于黎明前茫茫的晨光中感到了自己是一条汉子。就是说,在与自然或兽类搏斗的时候,人还是人。但当一种社会力量夺去人的生存权力乃至人所拥有的自由与希望时,人完全可能成为非人。小说在刻画“你”的性格、行为时,没有忘记向我们做这样的提醒。他因为曾经爱得“太深、太挚、太多”,因而有更为浓重的失落感。他怀疑一切,甚至也怀疑自己曾经有过的过去,认为“从前的一切,不过是生活中缺少了应有的真实”。当他失去了作为人生应当享有的一切,他更加笃信变态的现在、非人的一切。
但是人性的光也并未在他身上全然熄灭。作者往常暗示我们,在这个人性已经变异的人身上,同时存在两个我:一个是被他自己确定为真实的、实则是虚无的我;另一个则是他自己判断为已经死亡、但却活在他的潜意识中依然有着鲜活的人的良知的我。他在狼的形象中看到自己的现在,又在现在偶尔发出的真实的声音中、发现了未曾完全死去的真我。也就是那一次,他在森林外围的并不真心的呼唤小田时,他被自己的声音惊骇了:“你觉得奇怪,怎么了?自己发出的声音竞是如此悲切,仿佛是你呼唤自己,另一个真实的自己。“又有一次,他听到狼嗥如瑪尽生命的残力的泣诉着“孤独的哀伤”,他又一次疑惑这声音:“不像是来自荒原腹地,而是发自自己躯体内部。”
实际上,《荒魂》是把“你”作为异化为狼的形象加以铸造的。他也许魁梧勇敢“如一条汉子”,但作为人的良知的复归,却有待人与狼搏斗胜利,这种搏斗不用斧头,也不见血肉纷澉,但却更为艰难。现在,作为心灵上的人与狼的厮杀,是在“她”和他之间展开的。她,一个可怜巴巴的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她也是****生活的弃儿,同样无家可归。她因自己的家庭而受到歧视,又因自己的美丽而受到嫉恨。她曾因不堪屈辱而绝望、甚至想变相自杀。但她终于战胜了命运的挑战。在荒无人烟的、四周充满野性呼啸的地方,她维护了心灵的纯洁,人的尊严的光辉。作为“弱者”的她,最后导致了作为“强者”的他的人的醒悟。最后,当他嗫嚯着向她表示不是虚伪的爱慕时,她的庄严的声音有似荒原上的―响惊雷:
我懂得应该怎样尊重自己……一个人,即使是在最荒凉的地方,哪怕只剩下自己,也应该懂得怎样好好地荨重自己,怎样活着像个人。
这一段文字可以视作《荒魂》的点题。她对他的最后忠告是无情的,这就是:“你差得太远,根本就箅不上一个真正的男人。我鄙视你!”依然是神圣的人的主题的强调。当那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们仍然不能相爱;当他们终于越过死亡线,他们又飘然分开。《荒魂》给人的启示是很丰富的。它至少试图证明:人战胜狼群的包围尽管艰难,但人从精神上超越兽类却较之更甚百倍。但这却在无希望的荒野上成为事实。
最后那漫天大雪中的葬礼充满了悲凉。从情节看,是她和他埋葬了被狼群吞噬了的崇高的灵魂;但从潜在的层次看,是人对于兽的最后的埋葬。这里是多重主题的组合:一个是现实生活中的生者埋葬死者,另一个相反,是精神世界中向着已经死亡的诀别和掩埋。作者这样描写:“这里,深藏过小田的渴望。他倒在了这块大地上。你庄严地在这块古老的大地上站起来,找回了真实的自己。”及至后来他携带妻子再次来到这里,仍然表达了再生的信念:“在这里,你找回过原始的良知,开始了冰一般的冷静的思考”,“是你埋葬了他的;遗骸,是他埋葬了你的过去。”
荒野不曾吞噬真正的人的精神,尽管它曾经吞噬了人的肉体。人的不可替代的价值与尊严,人性的圣洁的光辉,是任何狂暴的自然力所不能摧毁的。我们完全可以判断,她和他在那里所进行的“埋葬”。含义不止一端,一是对小田遗骸的埋葬,一是对业已死亡的异化的人性的埋葬,二者都是“荒魂”。代表人性力量的人间的同情、互助和友爱,人与人之间理应如此和谐相处的精神,即使在旷古的荒原也会永生;而代表兽性力量的野蛮的撕扯、吞噬、欺骗、虚伪和恶毒的诅咒,即使表现为“强大”,也终必为醒悟的良知所埋葬。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对生活,对人类的未来充满信心的原因。
《荒魂》不是一曲对于亡魂的凭吊的挽歌。即使是最后,当那位当年的“你”、如今已是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携带妻子前来探访荒原深处的坟茔,与其说他是在追怀旧梦,不如说,他至今依然怀念着当年那裹在衰弱的身子里的美丽的心。也许确如作者所写,宇宙中实际上不存在时间,光阴不断地、无休止地在空间流动。有形的一切,也许都将销匿,无形的一切,也许更为久远。《荒魂》留给我们的是一首富有哲学意味的思考题:“人,怎样
才能从有限中寻觅无限,从瞬间追求永恒?”
《荒魂》的努力,是当今一批作品共同从事的努力。它们在实现对于文学的社会主题的超越。这也许只是开始,它甚至可能遭到非议。但它无疑正在拓展我们的文学领域,而且正在实现文学观念的更新。
这是一篇把阶级差异和阶级斗争观念引入普通家庭(具体说,是“夫妇之间”)的小说。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夫妇二人阶级成分的鉴定:“我是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我的妻却是贫农出身。”丈夫一个阶级,妻子另一个阶级,他们组成了家庭。
在战时环境中,丈夫所厲的小资产阶级的习性受到抑制。妻子所厲的贫农阶级的观念和品质上升为统一夫妇之间思想行为的准则。因此,当时的“我们夫妇之间”的关系是和谐的。作者总结说,“虽然我们的出身、经历……差别是那样大;虽然我们工作的性质是那样的不同……却觉得很融洽,很愉快。”
由农村转人城市,他们产生了分歧。尽管作者说造成裂痕的“都是些非原则问题”,但却都是各自阶级意识的表露而引起的冲突。妻子对城市的一切都看不惯。她坚持按照农民的习惯看待并处理一切。丈夫则不然,过去受压抑的意识得到释放,似乎是“旧态复萌”,他对城里的一切不仅毫不隔膜,而且如鱼得水。阶级意识的差别和分歧使原先和谐的夫妻关系变得紧张起来,他们分居甚至考虑离婚。
这是一对奇怪的夫妻,他们没有私生活,甚至也没有属于夫妻之间的情感活动。所有的相同或差异都是社会性的,都是阶级意识的表现。他们的语言也充斥着政治教条:我们是来改造城市的,还是让城市来改造我们?”
“我们是否应该开展节约,反对浪费……”他们之间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领导阶级与被领导阶级的关系。
丈夫用小资产阶级的眼光看妻子,觉得她狭隘,带着农民的粗糖,甚至因她在公众场合的粗鲁而深感难堪;但这一切都是工农干部“斗争性”强的表现。他们最后克服这种情感危机是由于丈夫的觉悟,他看到了工农的思想光辉,以“我”的反省作为结束:“我在她身上发现了不少新的东西,而正是我所没有的……我们结婚三年,到今天,我仿佛才觉得对她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我真该后悔,真该像她过去屡次严肃地向我说过的,需要好好地反省一下!”
在城市改造农村或是农村战胜城市这两个命题间进行选择,萧也牧无疑采取了后一种立场。从这点看,萧也牧的创作并没有违背当时的文艺方针。但为什么却遭到严厉批判以至灭顶之灾啊?因为它对当时的神圣律则有了某些“僭越”。它无意间流露了对于农民的“看不惯”,它用知识分子的眼光看工农,而不是按照规定,用工农的眼光看知识分子;它还表示出对城市“畸形”的“不以为怪”;它无意间动摇了对工农阶级的神圣感;也就是说,它对全心全意歌颂工农兵流露出某些不那么“全心全意”的“动摇”。这当然是探上了“雷区”。萧也牧把阶级斗争引向了家庭生活,是他的贡献;但他同时又把阶级调和引向了家庭生活,却是一种“亵渎”;他的悲剧已是无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