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时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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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小说鳞爪有用或无用的小说(17)

王小波从文体实验,叙述方式、行文风格到观察和表现生活的目标和意愿都是独特的,也是仅仅属于王小波自己的。这是一个作家的骄傲一他显然找到了自己的方式,从而也确定了自己的位置。而这意味着一个作家的成熟。

对一位作家来说,最可贵的品质是写作上的独立性和人格上的自由立场。这两点王小波都具备了。他在猝然离世之前向朋友发出的最后一个电子邮件中称自己为“自由派”。可惜,一个有可能做出更多成就的作家在向自己的友人发出他的“自由宣言”仅仅几个小时之后便突然消失了一中国的文学天空竟不能容忍这样一颗渴望自由的灵魂?

华西都市报1998年2月15日

关于《城市尖叫》

我们听到了城市的尖叫声。这声音有点沉闷,也有点怪异,但绝不快乐。让读者感到意外的是,所有这一切的“尖叫”,却是作者以几乎是不动声色的“平静”的语气“说”(不是“喊”)出来的。亦夫的叙述风袼很老练,他有着不事喧哗的沉稳。他不是没有情感,而只是把它控制到近于冰冷。他宁可让人误读,而断然杜绝肤浅。

这部小说读了让人惊心。首先是,书中行走的那些人,仿佛都是在我们周围行走的那些人。他们有的精明、有的愚钝、有的执着、有的卑琐,有醉生梦死的欢乐场中人,有行为诡秘的社会渣滓,也有受尽生活欺凌之后醒悟者。作者向我们展示了不断旋转、不断变形的世俗人间的万花简。这一切是丰富而又真切的,我们置身其中,我们有着与书中人同样的疼痛感。

但书中行走的那些人又是虚幻的。他们行为诡秘,如鬼影织移,言谈举止,有失常态:死囚犯狱中写“天书”,老保姆和痴呆父亲的浪漫故事,绿婆的神秘升天,加上那无休无止的酸雾,那发霉的街道和腐蚀的建筑物,那顷刻之间“繁荣”起来的“铁炉庙”,那遍地行走的白斑病患者,和那长了白毛的溲天飞舞的乌鸦,那乌鸦撒下的鸟粪雨……这一切“非现实”的怪诞和异常,都让人不寒而栗地想起了现实的什么。

我不想说作者有什么寓意,但我却在惊恐中看到了深沉的悲哀。

2001年5月21日于北京大学畅春园寓所

《乌鸦》的作者是女性,内容又与性有关,读者很容易与近年流行的“美女写作”等观。我在阅读之前也有这样的心理防御。阅读之后,感觉是不一样的。首先的一个感觉是此书读起来很痛苦,与读前述的那些书的“放纵的狂欢”截然有异。正如此书的封面所注,《乌鸦》写的是留学生一族中的“另类”。随着我国的国际交流口渐频繁,留学生题材的作品大量涌现,其中叙述方式和故事模式大体相类,大都找得到《北京人在纽约》的影子:有置身底层的生活体验,但却不曾堕落;有陷于极境的艰难挣扎,但却不失高雅。《乌鸦》不同,它的主人公一下飞机就开始说谎,住进房东家之后,从偷吃冰箱里的面包到偷衣柜里的裙子,光是父亲的身份,她编造了至少两个,她一开始就陷入卑劣的、不诚实的生活氛围中。

这位伪装成“髙干子女”的年轻女性,她的“留学”目的很明确,那就是要离开她的I母国,做一个信奉胡姬花、吃惯榴莲果的异国公民。她为了得到一张长久居住的绿卡而不择手段。名为要“学好英语”,却根本无心上课,频繁出人于娱乐场所,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以至走投无路,沦为妓女。她的最后结局是在海边杀死了旧日的“情人”。为了获得一个长期居留权,她不仅放弃了原先体面的工作、稳定的生活,而且亲手毁掉了青春、以及玎贵的自尊,她把一个大的疑问留给了我们:这究竟值得花如此巨大的代价去换取吗?这个始终隐去真实姓名、几番编造家庭神话的浑身透出邪恶的女人,她在短暂的“留学生涯”中,所面对的那些男人和女人,几乎也都浸透了这种堕落和无耻的气息。这里完全看不出人性美好和善良的一面,而更像是一群蛆在生活的阴沟里拱成一团。女人无耻,男人比女人更凶狠也更残忍。他们玩弄她们,请她们吃饭,唱歌,和她们做爱,而后给她们钱。这里没有平等和尊重,是性和金钱的交换。这些来自中国的女人,她们都不喜欢自己的国家,那些玩弄她们的本地的居民,也很少表现出对这些女人的国家的友好和尊重―而他们原本是同一种文化、同一个根。

《乌鸦》的确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另面,和生活中的另类。它让我们从惯常的思维和习以为常的场景中跳出来,看到了我们所不知晓的、甚至是厌恶地排斥的另一种真实。要是指责作者给我们的只是无边的黑暗和绝望,那可能也并不公平。但我们的确只能在作者所展开的黑暗蔽空的某一个空隙里,发现了人性深处的那么一点点可怜的羞耻感,和不曾完全泯灭的同情心。作家的冷酷和残忍几乎让人窒息。她只是让她笔下的人物在受尽屈辱和迫害(金钱和性,而不是过去那样的权力和政治)之后,在她们伤痕累累的肉体和心灵深处,让我们在顱栗和恐怖之余,感到了她们隐忍的抗议和吞声的饮泣。应齿承认,它所提供的场景和画面,不仅让人深思,而且让人蝥醒一我们以往曾经是那么粗心地忽略了那令人痛苦的生活的另一面。我们所熟知并理解的一切,竞是这样地残缺不全!

不过,话又说了回来,掩卷沉思之后,不免产生疑惑。是什么诱惑着书中的主人公那样不顾一切地执意妄为?她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和凌辱,最后是身心两损。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那远离此地的一套居室?是为了那失望的爱情?是为了那一张绿卡?她就是为了这一切而灯蛾扑火般地向着毁灭性的绝境,这当然是她的选择,也是她的逃避。而选择和逃避的结果,是比原先更糟:这就是《乌鸦》根本的不真实。

尽管本书封面注明:“我的另类文学生活”。我们当然不会简单到认为这个“我”就是作者自己。正如作家在答客问中说的,“写的是我的经验,而不是我的经历”。但毫无疑问,作家在她的人物身上倾注了自己的想象和同情。然而,当人们在这一切令人震惊的苦痛面前,不能不发出一个问号:她们到底何为?她们不是向往“美好的生活”吗?她们却连同自身都变得污秽不堪!女人的丑恶,男人的丑恶,满世界的丑恶,无边的黑暗如同那“翻滚着黑色浪涛的渺茫的大海”,难道这一切是可信的吗?有人赞美《乌鸦》,那是他们的事,反正我不敢苟同。

2003年1月6日于北京大学中文系

永远动人的年轻——我读《廊桥遗梦》

短暂的相聚之后是永久的思念,而后是永久的离别。但是弗朗西丝卡总在每年自己的生日举行只厲于她自己的特殊庆典一接受它的强烈冲击。我们发现这其中有许多东西,表现为永远动人的年轻。

香港有一个由梅艳芳演出的手表广告非常著名,广告词只有十二个字,即“但愿曾经拥有,何必天长地久”。这很能代表当今人们的处世态度,它对后工业文明是一句非常浓缩的概括和提炼。及时行乐,游戏人生,没有记忆也从不承诺。但《廊桥遗梦》不同,它不仅一见钟情,而且一旦相遇便终生相忆。不论是弗朗西丝卡,也不论是罗伯特金凯,他们以非常专注的态度面对他们间发生的一切。他们爱得认真、爱得尽情但又节制。他们力图避免伤害别人,这里没有道德的说教,却有一种至情的恪守。他们是痛苦的,却在这种痛苦中得到灵魂的慰安。

在注重享乐和注重物质的现世,似乎一切的激情都不再产生,人们的心灵普遍苍老,他们对世间存在和不存在的都感到麻木。在这样的年代,《廊桥遗梦》却让我们看到了青春和热情,男女主人公把刻骨铭心的爱情融人到生命深处。他们不求拥有但求永久,―情感的纯粹和充实。此书动人的力量只能从对照中得出,在精神和物质、理想和世俗、严肃和轻浮的巨大反差中,我们得到关于坚定、关于执著、关于忠诚的信念。

最后一道仪式是读文稿,她总是在一天结束时的烛光下读。她从起坐间拿来这份稿子,小心地把它铺在貼面桌上蜡烛旁,点上一支香烟^路驼牌,喝一口白兰地,然后开始读。

这样的仪式一直坚持到她死去。

弗朗西丝卡在1989年1月去世,那年她69岁。所以,《廊桥遗梦》是现代故事,不是古典故事。

弗朗西丝卡的子女迈可和卡洛琳“告诉”本书作者,“在方今这个千金之诺随意打破,爱情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的世界上,他们认为这个不寻常的故事还是值得讲出来的”。

我读《廊桥遗梦》时明确感到了这种意愿。不论故事中的人,还是作者,他们在20世纪即将终结的时候讲述这个充满上一世纪或更古老年代的古典情调的小说中才有的生生死死的恋情,的确有一种针对当世时尚的明确意愿。

这本小说结构单纯而明洁,叙述平易而不芜杂,在越来越注意技巧或者说越来越写得花哨的今天,它的这种用平常的语气讲述平常故事的气氛,让人感到非常亲切也非常新鲜。

谁夺走了她的名誉?

——评《丧失了名誉的卡塔琳娜勃鲁姆》

“人们当然会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一个好端端的年轻妇女,几乎是高髙兴兴地去参加一个很平常的跳舞会,四天以后她成了谋杀犯。”这是《丧失了名誉的卡塔琳娜〃勃鲁姆》这部令人深思的中篇小说,在即将结束的时候提出的问题。小说对此没有直接的答案,答案要由读者来剖示。

现在,让我们按照我们的习愤,从这部小说顛倒穿插得很厉害的叙述以及极其错综复杂的情节中理出一个头绪来。发生案情的四天以前,即一九七四年的二月二十日傍晚,小说的主人公卡塔琳娜勃鲁姆去她的女友沃尔特斯海姆家,参加一个家庭舞会。——那时,正是一年一度的狂欢节开始的时候。舞会上,她和一个过去并不认识的青年男子跳了一晚上的舞。在第二天她受审时才知道,这个叫做戈顿的人,是警方通缉的“匪徒”、“谋杀嫌疑犯”。他们的邂逅相遇,尽管没有谈论爱情,但却彼此倾心。卡塔琳娜知道戈顿无家可归,把他带到家里,并设法从一个特殊通道逃出警方的监视,同时给了他一串钥匙,这串钥匙可以打开一座别墅使他躲藏起来。这串钥匙和这幢别墅的主人是斯特劳布莱德。此人:治、经济、科学各界“几乎可以说是一个电影明星式的人物”。这个已经结了婚并有了:孩子的斯特劳布莱德,为了引诱卡塔琳娜,曾经硬塞给她一只很责重的红宝石戒指,并留给她一串他们拥有的别墅的钥匙。但是,卡塔琳娜厌恶这个有地位的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