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种文体中,散文的特性是“散”,不散就不是散文了。这种文体的考验人,在于看他是否能把握这个“散”字。人们也许要说,文章写严密不易,写散又有何难?殊不知散文的难处就在一个“散”字上。刘长春认为散文就是“散开之文”这话说的很机智。散开就不是收拢,也许最后要收拢,但基本的行文特点是散开。刘长春解释他的“散开”说:“散开的是作者的性情、襟抱、领悟、才华“。他没忘了强调“散只是表象”,“不散的是思想、是内核”这就是说,我们在强调散文的“散”的同时,时刻也不应忘记它的“不散”。又要散,又要不散:这真的难为了所有的散文作者。
散文的基本稍神是自由,它的表现形态是行云流水。内容愈是整饬、严谨的散文,其外在形态愈是流动的,便愈佳。所以,我很赞同刘长春对于散文文体特性的界说,是哲由了,而非别的,是在写法、题材、思想、心态、乃至风格、表现空间上的自由。但话说回来,无节制的自由,就容易流于散溲。若是以为散文是“散溲之文”,那就大错了。所以散文写好是极难的。
刘长春在这点上,不仅是一种体认,而且更是有效的实践。《白鹤翔集的地方》是一篇短文,不过千字左右。开头是“一条弯弯扭扭很窄的路,牵引着我们走进山中”。山中极静“抬头望山,四围皆松,它们都很寂寞”。先写发现一洞,次写洞中探幽,再次写出洞见有鹤飞翔一
忽地,惊起一池白鹤。一只鸟儿自水中腾空而起,白的;又一只,也是白的。然后聚集在池边的,休憩于树间的,站立于岩上的,成千上万的白鹤飞舞而起,遮掩了一角蓝天……却看见它们悠闲地拍打若翅膀,恍若千万双生命之手,饱蘸着浓墨,以行云流水般的笔画在天空的大纸上书写着逆入、平出、****、右斜、重叠、穿插与回锋……鹤鸣于天,几声呖呖……滴下来的几点墨汁,洒落在我的心头,又在另一张宣纸上渗透开去。
读这文字,以为他写的是现时景,再由现时景转入绘画景。其实,我们被作者“骗”过了。这文章文字极曲折,布局甚奇幻,峰回路转,乱花迷眼,我们只能随着他的笔走。直至文章的后部,他才狡黠地点出:“这是四十年前留在我脑海中的画面与记忆”。原来他一开始就没打箅老老实实地按着时序写,整篇文章是一个大倒笔,从过去往现在写。到了末了,他才点明:委羽山在浙江省台州市黄岩区的郊外。紧接着,引用了两句诗:“淮筑孤亭望瑶鹤,至今不见一归来”,留下的是缠绵的思绪。
四十年沧海桑田,那鹤是再也不来了丨毁林烧荒,开山种粮,树没有了,水也没有了。这里早已失去方志上写的“长林郁郁,幽涧泠泠”的景象,那白鹤翔集的地方,只能是旧时景了。作者最后说,“假如我能像以前一样,看到原来的景色,我也会像普里什文笔下的別连杰耶娃那样:就会跪下来……,”。绕了这么多围子,这才归结到他所重视的文章的“思想”与“内核”上面来。这原是一篇有关生态环境的文字。文章很短,也就是千字光景,可却是九曲回转,风情万种。你说散文好写吗?好散文写来真是不易。你说这里没有运思,没有技巧,而只是一味地散溲开去,那能是一篇好散文吗?
刘长春的散文写作,在艺术方面表现出来的这种聚散、开合、舒缓有度的成熟性,给人留下来非常深刻的印象。他的散文充满了灵思,在不经意中见机巧,见缜密。这无疑是刘长春散文的价值所在。他有很漂亮的文笔,许多文字让人感动。一处写:“山一高,云就缠绵”,又一处写:“到了半山腰,止步四望,白云牵衣,迷漫一色”,这是何等幽深的景象!
“石为铜壶,水为滴漏,那瀑声飘向远处松林的更远处,落在枕边,落在人的无尽思念中”,这又是何等细腻的笔墨!
但我似乎更重视他的文章所传达的那种坚定的精神。他的许多文化性散文,通过特定的人物,传达出作者内心深处的精神关怀,是很感人的。《晚年的跋涉》写唐代那位被莫名其妙地从长安远谪台州的郑虔。郑虔是一位名士,时称诗、书、画三绝。但他的书法早失传,画则是“传世绝少”、而诗在《全唐诗》中也仅存一首五言绝句。他以布衣终老台州,应该说是功名无所就的悲剧性的寂寞一生。但刘长春看重的是此人身上体现的“文化人格”,他深情地说:“不该寂寞的是精神,一种历久而弥深可以影响后世百代的文化精神入《文人风骨》更是饱蘸着情感写方孝儒感天动地的悲情故事。数百年后,作者寻到了方孝儒的故里宁海溪下庄,在桃花溪的雨点中望见了、并听到了“生命的放达与不羁”,即所谓的“台州人的硬气”。
若是说,刘长春在文化散文中更多地关注传统精神的话,那么,他在许多写景抒情的短文中却鲜明地体现着现代人的情怀。作者走一路,写一路,也思考一路。《走进兰色的黄河》发出了黄河首曲是什么颜色的问话,“是的,蓝色、蔚蓝色、让人简直惊骇莫迓而又不能不相信的蓝色。就像梦幻似的,从轻微微颤音开始,与小提琴上奏响的蓝色的多瑙河,一样的蓝。”对此,作家要问的是,黄河是怎么变黄的?问苍天,问大地,问人间!这里有一种亘古的哀愁。《雁荡无荡》,但看题目,便知不是寻欢之文。旧时雁荡山巅有湖十里,水草丛生,雁群来归。乱砍滥伐的结果,水荡没有了,雁当然不来,雁荡徒具空名!这里同样有深重的忧患。
刘长春写山水,极幽、极美、极壮丽,深得山水的精糖。但他不是一般地怡情和陶醉,而是思忖,甚至是痛苦地思忖。他是在无的时候,想起曾经的有,他为如今失落的生态而悲哀,他有无限的忧思。这种忧思不属于昨日,而厲于现代化的今天,人类为了今天的利益,正在毁灭它的昨天,而昨天是不再有的。《找不到田野》、《哭泣而又忧愁的小河》,单看这题目,就知道作家的哀愁有多深。每当触及这些,刘长春就非常地动情,而他的文敢:也就格外地感人。可以给他的散文一个总题目,叫做“大地的怀念”。
刘长春写散文的状态甚好,有点随意,也有点闲适,但在轻松中见厚重,在展开中见缜密。他的文章有文人气,但从不故作髙雅;有书卷气,但绝不故弄玄奥。行文清新,,^洁端正,最动人的是那种深切的关怀,从自然到人文的关怀。有点感伤,有点悲凉,^种浅浅的、淡淡的、但又是深深的、浓浓的忧愁一为着人类的明天,为着我们的后代。他发自内心,却不事张扬。
2004年2月20日于北京昌平北七家村
序《说字写文》
这本书由“说”字而“写”文。从书名看,它让人联想起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那是中国文字学的开山之作。正如作者自述的那样,这本《说字写文》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著作,它只是一本随笔集。虽说只是散文一类的文学写作,但却是一本让人看了喜欢的、别开生面的随笔的合集。
读到这本书的清样,我的第一个感觉是,陈章汉先生的文章越写越活泼、越写越漂亮7。前些年我曾为他的长篇报告文学《江口风流》写过评论,那时就对他把握和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以及精致深刻的文字功夫有过很深的印象。从那以后,只要碰到他新发表的文字,我一般都不会放过阅读的机会。
陈章汉先生文思如涌,笔墨丰采,且各种文体都写。除了用白话写作之外,他还有用文言写作的文字。近读他的《闽都賦》,不觉眼睛一亮,那真是一篇文釆飞扬的美文:“中原士族,数度南奔。文化交汇,俊彩星驰。唐宋以降,文风日炽。书声盈巷,科甲联芳。刻书成业,闽学蔚起。路遇十客九青衿,海滨邹鲁,誉之当矣!”这样的文字,在当今年轻一代的作家中,已经很少有人会写了。作为闽人同里,除了钦佩,读之更感亲切。
这本《说字写文》的书名,是从《说文解宇》谐音引申而来。作者声明,它基本无关训诂,甚至也无涉考据,即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学术书。它只是“虚虚说字,泛泛写文”的一本随笔集。但细读此书的读者,一定会在作者这些自谦的文字背后,发现他深刻的人生思考和严肃的治学精神(他自己也说过,“旁征博引的材料,必得重新检索;记忆中的东西,没有确证亦不敢滥用”)。
说此书是随笔集,这点我是同意的。但我对此要加以补充,即它不是一般意义的随笔集,作者有自己独特的总体构思以及有异于常的写作向度和切人点,这就构成了本书在同类书中无可替代的地位和价值。本书写作的特点,简单地说就是:每一篇文章都由一个汉字命名,围绕这个字展开一个有趣的基本上属于历史文化范畴的话题。约有六千年古老历史的汉字,本身的形成和发展的史实就非常丰富,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它形声表意,自成一个系统,是中华文明的象征。每一个汉字的背后,都寓含着一个悠远的历史,可以演绎出一串有趣的故事。这种写作本身,就具有极大的丰富性和挑战性。作者本人也由于这种写作而获得展现自己才华的机会一由这个汉字的引领,他可以汪洋恣肆地遨游在这个浩瀚的世界里。
从总体上说,此书说五十个汉宇,写五十篇文章。至于说哪些字,写什么文,作者并无特别用意,自述只是“随机取样”,有很大的随意性。但读过此书的读者都会在作者的这些“随意”中,不难看到他的认真的用心和严肃的态度。一题既定,他的写作灵感顿时便活跃了起来,他一心一意地调动着平日的知识积累着意于发挥:峰回路转,信马由缗,柳暗花明,海阔天空。谈古论今,溯流讨源,纵横捭阖,看似东拉西扯,却是左右逢源。信手拈来,举重若轻,如好友谈心,又如长者话旧,虽语多警策,却涉笔成趣。往往是,言说活泛而有序,文理整饬而不滞,在轻松愉悦中见精神。
本书虽优点多多,然细究亦有不足。从总体上看,“写文”的部分较充分,而“说字”的部分相对要弱。虽然不是意在考订辨证,从已有的写作来看,对所涉及的汉字的有关史实是有所论述的,但还是有不满足之感。文章若能就这些字历史沿变,对它的形义声训消长推衍作必要的推介,使读者不仅了解这些字在当下的所拥有的新意(关于这点,本书有很大的贡献,如对“发”、“酷”、“泡”、“炒”等字的解释),而且也了解这些字义的历史变迁,岂不更好!当然,我的这些意见可能是超出了作者写作的初衷,有些勉人之难的“:味道。因为我们是老朋友,我想陈章汉先生是会宽待我这些意见的。
2002年7月1日于北京大学中文系
邓荫柯随笔短评
许多看来平常的往事,却是记忆中闪亮的珍珠。生命就是这样被一颗一颗的珠子串接起来的。未必都是辉煌,却有真切而平实的鲜明;也许并不甜蜜,却在淡淡的酸楚中依稀留下了当日的单纯与热情。这一切,跳动着,在阴沉的夜,或者明亮的晨。
我常把记忆视为财富,常感有记忆的人是幸福的。邓荫柯文笔清丽,叙事平实,是平常事,见平常心。最可贵的是亲切、自然、真实。是诗人心肠,能以细节体现情怀,即使沦入地狱,也有天堂的高洁。
2004年6月9日于北京昌平北七家村
这是一篇思考生命和时间的长长的文字。这是一篇融文采和哲理于一体的、才情并茂的文字。作者说,他写《飞箭》,是“试图在已逝的生活中寻找自己的见证”。文章以《千家诗》中十八首绝句的重新解读为切入点,驱动这些诗中所有的意象,用来传示作家关于个体生命的短暂与时间的永恒以及人的内心世界与周围环境间互为依存、又互为矛盾的状态的思考。他读出了这些诗中那些隐没在视线之外的时间里的“不朽的灵魂”这篇散文的全部意旨,可概括为这样一句话:我们曾在昨日存在。
把这篇《飞箭》看成是单一主题、即旨在揭示时间之秘未必妥切,它同时启示着我们的阅读,甚至也启示着我们的写作。它的价值不仅体现在散文文体的试验上,而且体现在如何阅读古人的作品、如何从那些耳熟能详中重新发现最潜深、最内在的意蕴上。
1998年2月18日于北京大学
林轩鹤的散文
我知道,在崇武半岛的古城里,飞翔着两只文学的“鹤”:林凌鹤和林轩鹤兄弟。他们和蒋维新以及他们的朋友们,在遥远的海疆一隅,推进着充满生气的、而且是雄心勃勃的文学运动。使那里原先是颇为寂寞的地方,充盈着文学和诗歌的热烈。这是让我无论在什么时候想起,都会肃然起敬的。
这次林轩鹤要出散文集了,蒋维新写信来,要我写点什么。别的事我可以推脱,又是崇武,义是蒋维新,又是“两只鹤”,就不能不做了一尽管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里,有许多艰难的工作等着我来做。
林轩鹤上过大学,当过中学老师,如今又是报社的记者,业余从事文学写作。作品写过不少,在东南海滨那一带很有文名。这次送来的一些作品,我读了,突出的感觉是:朴素。朴素得如同作者诞生并劳作于斯的那一片乡土,那一座摇曳在万顷波浪中的古老的石头城。在古城墙的掩映下,那些密密麻麻的石材垒成的坚强的房舍,房舍下辛苦地劳动着的人,他们是大海平凡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