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当代文学批评
中国的文学发展已进人新的时代。它已告别了以往那种封闭与禁锢的状态,获得了从描写内容到表现形式的一定的自由度。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到20世纪终结这段时间,中国文学的繁荣与进步有目共睹。文学批评在这个时期也有同步的发展。文学批评在****动乱结束以后,担负起文学界拨乱反正的任务,在新时期文学的繁荣发展中起了关键的作用。这点,只要是不健忘的人都会记得。
这个时期的中国文学批评,摈弃了以往呈主流状态的“大批判”的和教条的模式,而开始了文学批评的新时期。它在引进新的文学批评观念形态方面,也在恢复文学批评的纯洁性方面,都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令人厌恶的破坏性的批评风气,已受到大多数人的唾弃。80年代后期,随着市场经济的推进,文学观念随之产生了非常丰富的变化。过去共同遵行的文学理念宣告解体,不仅是文学创作,也包括文学批评,都在各行其是的无序状态中实现了中国文学的多元格局。
在以往相当长的时间里,严格的行政指令对中国文学实行着计划性的管制。被统一管制的文学,当然谈不上有什么创作自由。在现今的多元秩序中,文学能够按照作家各自的意愿和审美理想、而不必听从他人的指令进行创作,这正是文学的希望所在,值得文学界所有的人们珍惜。目前摆在文学批评界的问题是,我们应当如何把握并使用这种时代賦予我们的权力,使之有效地对中国文学的发展产生积极的彩响。
我以为至关重要的是,当前的文学批评首先应对中国社会实行改革、特别是90年代以来文学发展的态势进行反思:文学在哪一些方面有了前进,哪一些方面有了失误?文学在向着个人化写作的推进中获得成就的同时,是否产生了与现实关怀的疏离?在广泛借鉴外国经验的同时,是否忽视了中国传统的批判性吸收?特别是,文学在丰富它的表现手法的同时,是否放弃了对于意义、深度和价值的追求?一面对已经到来的21世纪,中国文学批评界急需严肃的反省。
2000年1月31日于北京大学
建设的文学批评
一个旧的一百年结束了,一个新的一百年正在开始。在过去的一百年中,中国社会经历了重大的变化:有许多的奋斗和牺牲,也有许多的前进和挫折,走过许多弯路,也创造了许多辉煌。在这个一百年中,旧的社会制度宣告解体,新的社会制度宣告诞生。长期的的战乱在本世纪的最后阶段终于结束,中国开始了和平建设的新时代。二十世纪中国的这―百年,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也称得上是非常重要的、值得纪念的一百年。
这一百年的文学也和这一百年的历史一样,走过了相当漫长的、艰难曲折的道路。文学在处理救亡与启萦的关系上,在处理思想与艺术、意识形态与审美创造的关系上,也在处理个人与集体、多样性与个别性的关系上,在它的历史行进中曾经产生过许多偏离。文学批评在解决这些问题方面,在很多时候往往采取了行政性的、甚至是粗暴的和强制的方式。这种方式极大地伤害了文学的发展,它造成了许多悲剧,留下了世纪的文学隐痛。
百年与千年际会时刻,最引人反思与回顾。以往的一百年,几代文学家对中国新文学的建设倾注了全部的热情,创造了许多值得纪念的成果,却也因处理不当造成了许多令人痛心的遗憾一任何良善的解释都不能掩盖它的破坏性的后果。这些教训如今已成了历史的财富,它永远启示着我们不可重复前人的错误,它引导我们向破坏性的文学思维告^^
世界是千差万别的,人的情感空间更是浩瀚而无比地丰富的。建立在个人的无限创造性基础上的文学,试图用一种统一的标准予以人为的整饬,事实证明是不可行的。首先必须承认文学信仰和主张的差别,其次必须承认有差别就会有分歧,而解决文学分歧的方式,只能采取和通过自由的、平等的、特别是理性的讨论和争论,而不是“大批判”或无情打击和斗争的方式。文学的发展和生机可能就在争论中。但这种争论必须是建设性的,即有着良好的动机、并有着适当的方式的。
与新文学同步产生并发展的新的文学批评,也已走过了近百年的路程,如今应该是到了它的成熟的时候了。吸取以往的教训,避免历史失误的重蹈,在文学的百年实践的基础上,汲取失败的教训,总结成功的经验,以建设性的目光和态度面对中国文学的全部丰富性,让中国文学在新的世纪里有一种新姿态。这就是中国文学批评在新世纪的最好的选择。
回到文学批评
文学面对人类生活及其历史发言。但不是一般的发言,一般的发言其它意识、形态也能做。文学的特殊性在于,它是以形象的感知和塑造为方式的一种发言。文学在进行这一工作时,时刻也没有寓开人类的情感活动,在文学所传达的思想中,浸润着和饱含着人的情感因素。至于文学批评,它和文学创作一样,都是文学家族中的成员。它们之间的不同在于,作家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物及其历史,而文学批评家除了这种面对之外,还特別面对着作家和作品。就是说,它既要面对文学的对象,又要面对创造这些文学的对象。这样看来,批评家所要关注和介入的,要比作家更具复杂性。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文学批评的地位正在被削弱,文学批评的职能正在受到曲解。它的独立性正在消失,它被普遍地认为是作家的附庸。作家们平时并不理会批评的存在,曾经听到相当多的作家对批评家的不敬言论。只是到了他们有新作需要宣传了,他们这才想到对于文学批评的利用。很多作家事实上并不希望文学批评家对他的作品评头论足,他们喜欢赞扬,他们未能免俗。久而久之,批评家们也揣摩到作家的心意。于是,充斥首发式、研讨会、书评专版的,尽是一片好听的言说。严肃的文学批评,实际上变成了“文学表扬”。批评家愈是这样的随众和随俗,舆论便愈是无视甚至鄙薄文学批评。这是恶性循环。文学批评的歧误,不仅来自批评自身,来自作家和读者的习惯性期待,也来自它的生存环境。最要命的,是批评丧失了它的标准,对作品的判断和评估无所依傍。以政治性的强弱来厘定作品价值的指针,业已被发展的理念所否定。文学创作当然要把文学性的高低雅俗,以及通过艺术方式所达到的思想高度和深度,作为评价的先决条件。这也就是现时人们普遍认识到的,改变“政冶标准第一”为“艺术标准第一”。但是对于作家艺术能力又当如何判断?文学界有人提倡“好看的小说”,提出了“好看”的标准。这应该说是把作品的艺术性和读者对于艺术的感受程度,作为批评的尺度提出来了。但是,什么样的作品是“好看”的,作家要经过怎样的努力达到“好看”?问题仍然存在。在诗歌界,经常有人重复“人间要好诗”的吁求,但是,怎样的诗才是“好”,怎样的诗是“不好”。这里的“好”是悬空的,它本身也期待着判断的准绳。
这是一个众声喧哗,人言言殊,价值失衡的时代。要是说,在广大的受众之中,统一的评价标准已经失去了意义,而在专业的批评家这里,标准就决非是可有可无的。我们需要再度审视一个陈旧的命题:批评何为?在我看来,要而言之,文学批评承当着如下三大任务:提高欣赏水平,研究写作技巧,总结创作经验。问题的核心是,应当非常重视文学批评对于艺术经验的提高和传播。作家要重视作品的社会价值、重视作品的思想性的,这已是常识之论,并不存在分歧。问题在于在批评家的心目中,作家是如何通过精到的、美仑美奂的艺术方式和手段,抵达他对于社会人心的深刻认知和剖析,这才是最重要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批评界有一个向西方引进新概念和新方法的热潮。文化批评迅速地为新派批评家所接受。公平地说,文化批评的确扩展了文学批评的空间和视野,它丰富了原来的文学批评的思路和领域,给文学批评带来了新气象。但是,文化批评无限扩张的后果,挤压了,并且替代了对于文学的研究和批评。试想,文学批评若是失去了“文学”,再好的“批评”恐怕也没有意义。当前的局面就是如此。批评家们海阔天空,旁征博引,汪洋恣肆。但是只有“批评”而没有“文学”,精彩可能是精彩了,其奈离题万里何!
本文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强调了文学批评的文学厲性。不是一般的厲性,而是更为复杂,也更为丰富的文学厲性。文学批评有着非常丰富的关于艺术表现和艺术技巧的言说和承担。现在的文化批评,一般都表现了对于文学性和文本本身的轻忽、乃至视而不见。夢关作品的立意,情节和结构的安排,人物的性格,他们的音容笑貌,乃至他们的出场和结局,故事产生的环境,那里的自然风光和展现主题之间的关联,等等。这些都是文学批评本身应有之物,但是不幸^?艮,这些内容在当今的批评中已经瀕临绝境了。
回到文学批评,回到对于文学自身的关怀上来,不然的话,文学批评就将不再是它本身了。这不是故作危言,这是事实。文化批评对于中国批评界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它可以,而且应当继续发展,但文化批评不应该挤兑文学批评的位置,更不能最后代替文学批评。批评家们,关心一下我们的作家的创作状况吧,细心地研究一下他们在创作中体现出来的对于人类的爱心和对于弱者的悲悯和同情,细心地剖析作家在运用语言方面的得失,在景物描写方面和在运思和结构方面的成败,回到这些厲于文学自身的话题吧!文学批评家们,请不要忘了你们是文学中人。
2003年12月31日于北京大学畅春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