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管计划生育的副乡长窦凤琴走进屋来。
“陆乡长,方村出了一个三胎生育户,影响恶劣,得处理一下。”她汇报说。
“你就按政策办吧。”陆大新说。
“不仅要依条例处罚,还应开个现场会。”窦凤琴建议道。
“那你就主持开吧。”
“您也得出席一下,说明重视。”
“在村里开个小型现场会,主管乡长出席就够了,不必那么兴师动众。”
“我一个女的,怕坐不住镇,您最好去一趟。”
窦凤琴是从计生办干上来的干部,有多年的计划生育工作经验,且办事认真,责任心强。青土乡别的工作抱不来奖牌,而“计划生育先进乡”的荣誉已连获三年了。所以,如果不是有难度,窦风琴不会轻易搬动大乡长。那么,这个方村,他必须去一趟。
到了方村村部,支部书记陈水、村主任朱帝都在等候。
陈水个子不高,眼神很犀利,见到陆大新进屋来,唰地站了起来、“惊您大驾了!”让座,敬烟,很干练的样子。
有这么干练的支部书记,怎么还出三胎户?陆大新不解。
办公桌上盘腿坐着一个人,便是村主任朱帝。
他斜眼看了一眼陆大新,只是点了点头,兀自抽他的烟。
“朱帝,瞧你那个操性,大乡长来了还劲儿劲儿的,你他娘的给我下来!”窦凤琴喝道。
朱帝立马从桌上跳下来了,弯身揖欠不止。“哎呀,窦乡长驾到,有失远迎,小的该死!”
他怕她。
陆大新感到他的女乡长不简单,便生出一分敬意。
“这是陆乡长,咱们新来的大乡长。”窦凤琴向朱帝介绍。
“知道,在大会上我见过一面:”朱帝说。他是乡人大代表,自然是见过陆大新的。
“那你还他娘的这么怠慢?”
朱帝嘻嘻一笑。“陆乡长人家是文化人,面善,心眼好,不会跟小人计较。”
“你怎么知道我心眼好?”陆大新板起了面孔。
朱帝的笑霎地就凝固了,变得手足无措了。
陆大新感到朱帝是油耍之徒。这种人的特征是既怯又顽,即,内心怯懦,人前却也要充个大。这种人让陆大新反感,便率直地表现出来。
“朱帝,赶快召集人,准备开会。你这个人,正经的没多少,懈松事愣多!”陈水打了个圆场。
“就你有正经的,还他娘的人儿似的。”竟是不承情的反讽。
“得了,得了,你少说两句吧,快去召集人吧。”陈水催促道。
陆大新发现,陈水的目光虽犀利,但向朱帝投去的目光却有些柔弱,有讨好的味道。
那个超生户的情况比较特别:男方属初婚,女方则是带着两个孩子再醮的寡妇。
那个男子叫李三,卑微地站在会场一角。
“你知道不知道不允许生育三胎?”
“知道。”
“知道还生,跟政府对着干?”
“咱可没那个胆量。去年怀上时,不用领导找,咱就主动做了;今年,说出驴大的天,再也不想做了。”
“为什么?”
他申诉道——
“她带过来的两个孩子,您猜叫我什么?叫我三哥!我叫他们的妈对他们调治了一番,您猜他们这一次叫我什么?还是叫我三哥!”
会场一片笑声。
“静一静,接着讲。”
“我觉得很蹊跷,后来一打听,孩子就听他们亲奶奶的话。便去拜访她老人家。点心、苹果,还有鸭梨,拿了一大堆呀。我说,不管怎么说,您也是我妈啊。您得帮我管管那俩孩子,我好歹也是他们的长辈,不叫爹,叫声叔也成啊。您猜那老太太说什么?她说,叫你三哥还便宜了你,依我,叫你小三子比什么都痛快!你白拐走我俩孙子,还没找你算账呢,到来找我,装你娘的什么孙子!你瞧瞧,她连我也当她的孙子了。我管吃管喝、累死累活到头来才混了个三哥,我冤不冤?所以,我琢磨透了,要有个叫爹的,横竖得自己揍!”
说完,竟童子般嚎啕大哭。
起初还溅起一片笑,待笑声过后,人群里竟也传出点点啜泣。
李三的遭遇,太在情在理了。
但仍要处罚。不处罚,以后的工作便不好再开展了。
而在陆大新的内心,已被李三的哭声弄得酸涩难耐了,处罚的那声令,久久说不出。合情的不合法,合法的不一定合情。乡长大人陷入了无措的两难境地。
“乡长啊,李三够可怜的,就别罚他了。罚他有什么好呢,他家里值钱的,也就几只柜子。”人群中有人说。
“就是,就是。”众人呼应。
看着陆大新恍惚的表情,窦凤琴伸过头来,小声地说:“您可别心软,老百姓的话是陷阱,你一旦跳进去,他们可就要反过来左右你了——这方面,我吃亏吃多了。”
乡民难恤!
陆大新正色道:“李三的境况的确值得同情,但这构不成逃避处罚的理由。一个杀人犯,可能有成百上千个令人同情的理由,但只要一杀人,所有的同情便都挽救不了他的生命。为什么?有天理,有国法。所以,为什么要处罚他,因为国家有计划生育法。我这个做乡长的,是有权力,但国家只给了我执法的权力,并没有给我违法的权力——我不处罚他,国家就要处罚我。”
当过多年大机关办公室副主任的陆大新,自然有把字儿说得掷地有声的能力,弄出庄重的一片气氛。
突然,李三走上前来,朝着窦凤琴跪下了。
“凤琴,你是我表侄女儿,作表叔儿的给你跪下了,求你跟乡长求求情吧——我养着仨崽子,又没挣钱的门路,小三子生下来,他娘没奶,我连奶粉都买不起,你说,我哪儿还经得起罚啊!”
陆大新吃了一惊。
他这才明白,窦乡长执意要他出席现场会的真实原因。
用心良苦啊!
看着跪在脚下的李三,窦凤琴的脸一阵抽搐。
“表叔,起来。”
“不起。”
“再不起,我就不认你这个表叔了!”
“这我知道,你只认你的乡长。”
“一个大老爷们儿,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阉了的男人还不如大老娘儿们有脾气。”
……
一种复杂的情感涌上了陆大新的心头;
他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陈水,你一个堂堂的支部书记,连个会场秩序都维持不住,你算干什么吃的!”
陈水和朱帝吓了一跳,仓皇地奔上前来,把李三架走了。
窦凤琴正泪流满面。
正无措间,他腰间的呼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对窦凤琴说:“窦乡长,有件急事我得去办一下,乡里的处罚令就由你宣布吧。”
便走出了混乱的会场。
他不是在逃避责任,而是在逃避他已经快收束不住了的同情心。
走出村部的大门,他看到李三在陈水和朱帝的架持中,正拼命地扭动着。便朝门边的车子快步走去。
还是让李三发现了。他大喊:
“乡长,你是个小白脸儿!”
这是什么意思?
“小白脸儿,难揍!”
李三的声音又传过来。他说的是一句骂人的俚语。
他不禁摇摇头。
坐进车里,他品了品那句俚语,心情竟平静了许多——李三的一句骂,把他那脆弱的同情心,给打碎了。
“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