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与窦凤琴一起处理方村“三胎事件”的过程中,陆大新体会到:乡政府面上的工作并非不好摆布,难的是在实际工作中,能否有效地解决具体问题。
在这方面,几位副乡长,差不多都是自己的老师。
那么,要想真正树立乡长的领导威信,只停留在字纸、案头、口头和总体指导与协调是不够的,应该到各村去,在农村工作的一些难点问题亡,长长见识,练练功夫,显显身手。
于是,陆大新决定,在吴景州提醒的几项工作中,亲自处理几件事情。至于代理教师精减工作,虽然至关重要,但因为交给杨文彬、栗思奇具体承办了,而这两个人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制衡机制,不会坏的,所以,他很放心。
冲着对朱帝有好感,他首先来到方村。
朱帝对他表示出应有的热情。
“听说你抓工作很有一套,口碑不错。”陆大新说。
“盛名之下,其实难负。”朱帝笑着说。
“李三的超生案处理得怎么样了!”陆大新问道。
“处罚决定下了,但还不见交罚款,真的想落到实处,不是那么简单:农村的事,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朱帝答道。
“什么叫雷声大雨点小……”
“就是声势大,收获小。处罚李三,不在于罚几个钱,而是一个姿态,杀鸡给猴看。真罚,他拿什么给,就几间破房。”朱帝解释说。
“如此说来,乡政府的处罚很容易流于形式。”
“差不多。”
“怎么才能不流于形式?”
“就只有求诸法院,强制执行。”
“那不是把乡政府与农民群众放在对立面的位置了吗……”
“差不多。”
“朱帝,我在机关里说过,我陆大新要当乡长,就当硬派乡长,什么事,不擒则已,一搞就一竿子插到底。”
“那您就不能怕得罪人。”
“依你看,乡长这差事就是得罪人的官儿?”
“差不多。党委书记可以支招,您乡长就得务实。乡政府管的,哪一件不是具体事儿,哪一件事儿,不是直对着老百姓。”
“能不能找到一个既干事,又不得罪人的结合点?”
“难找。因为你跟人打交道,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由不得您。”
“那就得罪人吧,就从李三这事儿开始。”
说罢,陆大新用手机打通了乡政府办的电话,对接电话的林小力说:
“林主任,你通知窦乡长,方村李三的超生处罚,赶紧申请法院执行,不能含糊!”
林小力稍有沉吟,说:“陆乡长,我觉得有必要提醒您,李三是窦乡长的表叔。”
“这我知道。”
“您怎么知道的?”
“是窦乡长亲自告诉我的,你还有什么提醒的?”
“噢,没有了。那我就照您的指示通知了?”
“通知。”
朱帝笑笑:“是林小力吧,那可是个精明人儿。”话里别有深意。
陆大新说:“我就需要这样的精明人,醒神、备忘,省得忘乎所以。”
“哈哈哈哈……”
“朱帝,听说就你们村的狗多,有多少只?”
“一百一十八只。”
“都登记了没有?”
“您是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是真话。”
“说真的,那我告诉你,一只也没登记。”
“为什么不登记?”
“一登记,就得收钱,农民哪儿有那么多闲钱!”
“那你这个村主任可不称职,你得赶紧抓。”陆大新面色严肃地说,“限你三天,作好登记工作。不登记的,就是非法豢养,乡执法队就要强制打狗。”
“您真要动真的?”
“假不了。”
陆大新站起身来,招呼自己的司机。
“不在这儿吃饭?我已经派人准备了。”
“你先把限养工作给我抓好,一天不抓到实处,一天不吃你的饭。”
第三天傍晚,陆大新来到设在乡派出所的养狗登记处。
孙所长见乡长大人光临,急忙迎上来。
“陆乡长,有什么吩咐?”
“查一查方村登记了多少。”
一查,竟不见一户登记。
陆大新火了:“孙所长,通知朱帝,让他组织村联防队队员,明天配合派出所一起打狗。”说完转身就走。
“陆乡长,您难得到我这儿来一趟,咱们喝两盅。”孙所长不会放过跟乡长大人套近乎的机会。
“今天就算了,让你的人准备一下,明天跟我去方村。”陆大新沉着脸说。
第二天,执法队到了方村,不仅没打到狗,竟连一条狗的影子都没见到。
问朱帝,朱帝支支吾吾:“谁知道这是怎么搞的,我也纳闷。”
“算了,今天先回去,明天再来。”
一干人等,掀着黄尘打道回府。
第二天一早,一干人马又卷着黄尘,再度进庄。
依然没有见到狗的影子。
再找朱帝,竟连朱帝的影子也找不见了。
回到乡里,陆大新感到事出蹊跷,便不再贸然行动,叫孙所长单独去去摸摸底。
孙所长回来报告说,症结就在村主任朱帝身上。
朱帝看出陆大新的工作决心,感到他一定会把方村的狗打绝的,便有些心怯。他是怕惹起众怒,落下埋怨,再也不好与乡亲们和谐相处。于是,他一接到派出所的通知,便在村里的大喇叭上广播:
“都注意了,执法队明天来打狗,都要做准备,要主动配合执法队的工作。”
这表面是在宣传动员,实际上是在通风报信,他所说的配合,实际上是反向配合。
陆大新便和孙所长再到方村,听取朱帝有关打狗工作的组织情况。
朱帝避口不谈打狗的事,谄媚地笑着,问乡长中午喝什么酒。陆大新极反感,问:
“你的限养工作到底抓了没抓?”
“抓了,该抓的我都抓了。”
“怎么抓得一条狗的影子都没有了?”
“刁民油滑,都转移了。”就像老百姓对付“皇军”似的。
陆大新气愤极了,这位老哥把滑头耍到乡长头上了。
“厕所在哪儿,你带我左一趟。”陆大新对朱帝说。
进了厕所,陆大新朝朱帝点点头:“****个娘!”
“乡长您骂谁?”朱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骂的就是你。”
未等朱帝反应过来,陆大新已经回屋了。
等他回来,面对一屋子的人,他低头不语。他不敢说乡长骂了他,他知道,没人相信一个斯文温和的乡长会骂他“****个娘。”
第二天,方村的养犬户都到派出所做了登记。
“怎么回事?”孙所长惊愕不已。
陆大新不能告诉他,只是提着两瓶好酒到方村去了。
“我今天请你喝酒。”陆大新对朱帝说。
“我知道您会来,”红着眼圈的朱帝说。这位老哥,油滑得在什么情况下部能给自己找回面子。
朱帝吩咐手下人去准备菜。
“不在你的村吃饭,你坐我的车,到外边去。”陆大新制止道。
“不,就在我们村吃,并让村里的人都知道。”朱帝坚持着。
“这怎么行呢,让老百姓看到乡长同村主任一起吃喝,影响不好。”
“这您就错了,不但不会有不好的影响,还能避邪。”
“为什么?”
“现在的老百姓可不像从前了,他们不怕一本正经的官儿,就怕鱼肉乡罩的官儿,你太正了,反而镇不住人。”
“歪理!”
“时间长了,您就理解了。”
“那也不合适。”
“您今天必须给我这个面子!”朱帝那双红眼圈不仅红肿,而且红润了。
陆大新感到,今天应该依他。
“不过不要搞得太铺张了。”陆大新叮嘱道。
但一到了餐桌上,他还是大吃一惊——
烤兔肉、炸令蝎、炉蒸全羊和清炖甲鱼……肥膏肥脂,样样俱全,即便是城中的大酒店,许多菜肴亦是不常见的。看来他早有准备,确实知道乡长大人一定会自己送上门来。
“朱帝,你搞得太奢侈了,我已经没有胆量在你这儿用餐了。”陆大新说完就要走。
“陆乡长。这可不像当硬派乡长的样子,几道农家菜就把您吓退了,再遇到比这还邪乎的事儿,您还能做到镇定自如?不能镇定自如,还能发现问题,准确出击?”朱帝施开了激将法。
“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得走,我这叫激流勇退。”
“跟您明说了吧,你这饭吃也好,不吃也好,结果都一样,因为我已经把口风吹出去,乡长要跟我朱帝吃饭。只要我这儿锅碗瓢盆一有响动,您就算是吃了。”
“朱帝,你不仅油滑,还卑鄙。”
“咱本来就是小人,小人自然卑鄙,是一种生存本能……”
陆大新真是无话叮说,朱帝拽一下陆大新的衣袖:“您就踏踏实实坐下来吃吧、现在,吃点喝点只是个基本问题,是人之常情——中央大员到省市,省市还不是设宴招待;省市领导到县里,县里不也得备几桌?那一瓶洋酒就得多少钱,您在县人大办公室不净得接待人,这您比我见得多。”
朱帝说的不假。
“还有一点我得跟您明挑,您认为您吃的就是一桌饭,您吃的是您的身价!”
这倒让陆大新感到新奇,便示意他说下去。
“人都说,乡长在乡里是配角儿,村长在村里是配角几。也就是说,按一般人的理解,书记吃肉,乡长喝汤;那么村长呢?村长吃涮家伙水。******!乡长、村长哪个不比书记辛苦,还得忍受这样的待遇,实在不公。所以咱得自己瞧得起自己——我们就不能吃肉?不仅要吃肉,还得吃好肉!”
他是在述说他内心的屈辱。
“还有这新闻界,影视和小品,一******,就拿乡长、村长开涮,乡长、村长有几个好形象?真正鱼肉乡里的是谁?其实他们也清楚,他们是势利眼,是孬种!整个乡长形象都败坏了,就您一个人还讲清廉自律,管屁用!相反,就连老百姓都瞧不起你,一个堂卷的大乡长,到村里去,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出来,掉价!”
这带着激愤的坦诚,让陆大新既感动,又为难,他犹豫不决。
“陆乡长,让我说,您活得真累:”
谁说不是呢,就连这看似小事的一顿饭,也有着如此复杂的内容。
他还是留下了。
书生是容易被激愤和情感打动的。
朱帝便表现出异样的快乐,红肿的眼圈下,泪光闪烁。
他倒了满满的两大碗苍谷烧。
他不想喝陆大新带来的酒,他要把它留下来,作为一种纪念。陆大新笑了笑,一切由他。
朱帝把酒碗举起来:“陆乡长,据我所知,您这是到青土乡以来,第一次在村里喝酒,我朱帝真他娘的有面子,我敬您一碗。”
说完一饮而尽。
陆大新想到了杨文彬在他的欢迎宴会上,搞的那场“龙饮”。
陆大新的性情也被激发了,也端起了大白碗。
“朱帝,我为对你的不恭,敬你一杯。”
说完也一饮而尽。
朱帝被感动了,又端起一杯:“那算什么?俗话说,打是疼骂是爱,那是您瞧得起我。”又一饮而尽。
陆大新含糊了。
“朱帝啊,咱们慢慢喝。”他看着酒碗里一颗接一颗冒出的气泡,说,“其实我对你的不恭,是一种忧愤。我是想,连青土乡最好的村干部,都在关键时刻耍滑头,那么,青土乡的工作还怎么做?青土乡的未来还有什么希望?便生出一种忧愤,不可抑制地发泄到你身上了。”
“这我理解。您是真想让青土乡好,不然,也不会像,那样的小给面子。谁都知道,村干部在地方上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人称‘地头蛇’就是这个意思。世故一点的乡干部,干不干工作先放到一边,首先要跟村干部搞好关系,以便呆得踏实,过得滋润。但是,这些干部又是些什么,是刮地皮的铲子,装民膏的袋子;所以,表面是好人,实际上是蛀虫。”
朱帝的深刻刺激了陆大新的书生意气。
“朱帝,我再陪你下一杯。”
朱帝一拍巴掌:“真是,少年豪情!”
“别尽瞎吹。”陆大新的酒劲儿上来了。
“不是瞎吹。我觉得县里让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到乡镇任职,是一个高招:年轻干部不世故、少顾虑,能干点事儿。等年龄稍大了,学得世故了,也有些私欲,就把他们调上去,让基层少受点儿损失。你说像吴书记这样的人能干什么?拉出的屎都不能肥田。”
“朱帝,让你当个村主任,真是大大的屈……屈才,你应该到……到县里当个组织部长。”陆大新忍不住地打了一个酒嗝。
“怎么,陆乡长,您是不是想让我当了组织部长好提拔您?”朱帝开玩笑地说。
“拉倒吧你,等我一看到你有当组织部长的苗头,我先把你这个村主任撤了。越级提拔?你连基本的级都没有,怎么提拔?哈哈哈……”
“您真黑!”
“哎,朱帝,说到黑,都说村干部坏,你怎么不坏?”
“我也坏,就是坏得不彻底,还知道这世上还有‘道德良心’这四个字。”
“你当村主任以前干什么来着?”
“当兵。当了八年兵,当了六年班长,一直提不上去,抗上。”
“怪不得你还知道点儿‘道德良心’,是军营那个大围墙圈出来的。”
“差不多。”
正调侃得热乎,陆大新的手机响了。
打开一听,跳出一个刺耳的嗲音:“陆乡长吗,我是梅丽丽。”
“噢,梅小姐呀,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事儿,就想跟你聊聊天儿。”
“现在可不成,我现……现在忙得很啊。”
“忙什么呢?”
“正跟你朱……朱……朱大爷喝……喝酒呢。”
“哪个朱大爷?”
“这你……你都想不上来了,朱……朱帝呀!哈哈哈哈……”
“陆乡长,你是不是喝多了?”
“哪能啊,不……不信,你……你让……让大先生带你过……过来看……看一看。”
“不跟你说了。我劝你少喝点儿,酒是别人的,胃可是你自己的。再说,你是一乡之长,注意点儿形象。”
“遵……遵命。”
啪,梅小姐把电话放下了。
“谁给你打来的电话?”
“一个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