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琼女士突然到了青土乡。
她是受她所在研究会的委托,来考查青美食品加工有限责任公司的经营情况的。
她当着众人紧紧地拥抱了惊愕不久的陆大新,吸引了乡机关一片歆羡的眼光。
“您怎么不提前打个电报,也好让我们做做准备。”陆大新说。
“难道考查自己的公司也要提前做准备吗?陆先生你真会开玩笑。”玛丽·琼说。
当然需要准备,那是一家假公司啊。
陆大新要林小力赶紧到食品厂去一趟,通知他们立刻到县城去,买回来几箱外贸型苹果酱,以应付玛丽·琼女士的考查。林小力很快就回来了,说,李如彬厂长很为难,苹果酱好说,那标签呢?注册标签现后,是来不及的。陆大新只好作罢,对林小力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你去吧。
他硬着头皮带着玛丽·琼女士到了食品厂。
看到破旧的厂房,闲置的设备,玛丽·琼女士大吃一惊。
惊愕之余,她也忘不了她两方人的幽默,摸着大门前那块积法很厚的木质厂牌:“中国的木头太好了,一块牌子就值十万美元!”
陆大新解释说,由于机器商的拖延,外国设备一直没有到位,使现代化的生产线不能组装,故延迟了生产。
玛丽·琼女士表示难以相信,但还是表示谅解。“那么,产品配方呢?”
她问。
他说,还没有研制完成。
玛丽·琼女士便不能谅解了,她耸耸肩膀:“没有产品配方,怎么立项?不能立项,怎么验资?不能验资,怎么能成立合资公司?”
她被中国的企业经营形式搞糊涂了。
但无论如何,她没能见到她预想中的那个现代化绿色食品加工企业的动人风姿。
陆大新感到很惭愧,答应退资。
但那十万美元被吴景州偷偷地换成人民币发了工资,更弄得陆大新尴尬不止。
玛丽·琼女士又耸了耸肩:“十万美元对我们美国人来说,是个小数目,本可以送给你们,但它是研究会的资金,而不是我个人的资金,必须退还。”
这符合西方人的逻辑。
但归还这十万美元,对财政极其困难的青土乡来说,又谈何容易!
陆大新还是站在乡长的本位上,而不是友谊的层面上,对玛丽·琼女士建议说,您是否能跟贵会请示一下,把这笔钱转赠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由青美食品有限责任公司支付?
经请示,果然同意。
陆大新紧悬着的心就放踏实了。他知道,转赠就是不赠,中国人赖中国人的钱是很硬气的。
这是陆大新用不正当手段给青土乡争取来的最后一笔钱。
陆大新为了抚慰这位外国友人,带玛丽·琼参观了县里的几处古迹,包括商周遗址和金代皇陵。
玛丽·琼感慨地说:“你们中国的历史文化底蕴太深厚了,可现代人怎么这么浅薄?”
陆大新无法解释。
临登机前,玛丽·琼女士礼貌地握了握陆大新的手,说:
“陆先生,我是欣赏你的学术人格,才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你的现实人格。没想到,这两者之间,却存在着这么大的差距。你让我感到失望,你让我太伤心了!再见吧,你要多多保重。”
她绝然走上了悬梯,直到消失了身影,也未曾回首。
这个乡长当的,弄得里外不是人!
陆大新痛心不已。
组织部召见关景州和陆大新。
这时的龙希友已坐到县人大办公室副主任的宝座上了,所以,接待他们的阿科科长陆大新不认识。
但吴景州认识。两人在一边说着悄悄话,独留陆大新一个人在接待室的另一边孤坐着。他感到很别扭。
跟他们谈话的是一位副部长?
其实主要是宣布一个决定——
根据工作需要,免去陆大新同志的乡长职务,先暂调县委组织部,县委另有任用。在陆大新同志离任,而新的乡长人选还未确定期间,乡政府的工作,由吴景州同志代理主持。
这个决定,对陆大新来说,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意料之中,是因为他主动打了请调报告,离开青土乡,是他自愿的事。出乎意料,是他并未被安排新的职务,而且是被组织部“库存”了。陆大新知道,被“库存”的干部,是被组织上不信任的干部,是有待于重新考虑的干部。
他缘何不被信任了呢?
他大惑不解。
更让他不解的是,按惯例,有免,必有任,而青土乡只有免而没有任,而是让吴景州代理,这里大有文章。即使没有文章,陆大新知道,吴景州也会另外弄出一篇文章来。本来,一般前后任之间没有工作接触,也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相互之间,在心态是平和的,即便后任发现前任在工作上有什么露洞,也会一笑了之,不会大做文章。以自己为例,他虽然发现了肖大力在工作上的不少问题,但他觉得,人家已经走了,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从肖大力身上吸收点教训就可以了,没必要追究什么责任——对前任,后者有一种本能的宽容心理。
而现在不然。
陆大新心情沉重,闷闷不乐地回到了青土乡。
陆大新要跟吴景州交接工作,吴景州说:“交接什么,一切还不都在我心里装着。”
陆大新说:“这回,你算是如愿以偿了。”
“小能这么说,一切取决于你自己的表现。”吴景州说。
陆大新时他自鸣得意的语气难以承受,便说:“通过这两年多的接触,我发现,你是个卑鄙的小人。不干事的,整干事的,在你身上有突出的体现。”
吴景州一笑。“大新啊,你毁就毁在你的书生意气上,说话做事都太不含蓄。你既然说到这份上了,我也要说,我不压你,我怎么办?官场就这么残酷,有我,就没你。说句实话,咱俩要不是在一块任职,会是很好的朋友。凭着跟你们家长辈的情份,我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但偏偏我们任职在一块儿了,就没有办法了。一个槽里,哪能拴俩叫驴?再说,你又那么好表现,我哪能受得了这份挤压!你是受害者,我也未必不是牺牲品。把你挤兑走了,我也失去了很多,再见到你们家的老字辈我还怎么说活?”
陆大新说:“不管怎么说,你不能总是玩权术,你也得干点事,否则,时间长了,你还能站得住脚?”
吴景州说:“你还是太书生意气了。你想,干事的人部有一个毛病,就是顾头不顾尾,而人们最爱下手的地方是什么?就是尾巴这个地方。所以,我不赞成什么‘无功就是过,平庸就是错’的漂亮口号。在官场,干事不是第一的,第一的是要学会夹住尾巴,不让人看出破绽。你看,我把你和肖大力都熬走了,就说明什么,说明我是有政治功力的,是站得住的,无功也是功,有过也无过。所以,你不该跟我斗,跟我斗,你还嫩点儿。我跟你说句真心话,好好做你的学问吧,官场不是你这种人呆的地方。”
陆大新苦笑了一声。“这我承认,在这方面,你是我的老师,而且,永远是我的老师。”
吴景州哈哈大笑。“大新啊,你有时还是很可爱的嘛!过两天我一定给你办一个隆重的欢送酒宴,我们毕竟在一起干过一场。”
陆大新被他的笑感染了,说:“我走之后,政府工作有什么不够的地方,希望你能担待一下,给补补台。”
吴景州奇异地看着陆大新,点点头。“看感觉吧。”他说。
临出门的时候,吴景州突然叫住了他:“大新啊,真是不好意思,请你走时把手机留下,咱青土乡太穷,新乡长来了还有用,我没钱再破费。”
陆大新怔了。
就凭这,吴景州是不会给他补台的。他临走时,又说了一句错话,一句没有骨气的话。
陆大新此时不仅是后悔,而且有点瞧不起自己。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
他心绪复杂。
他觉得自己昏昏沉沉地就过了两年多,一切都理不出头绪。
他理出了肖大力那卷胶片,略作沉吟,他把它烧了。
他觉得他更理解肖大力了,他跟自己一样,都是一个沦落的乡长。就凭这个乡长的身份,他不忍心这是以致命的隐私流布到官面上去——人是奇怪的东西,在自怜的同时,也懂得怜人了。
属于自己的东西很少,他很快就整理完了,便坐在沙发上想心思。
他觉得这两年多的时间,虽然短暂,却也过于漫长。他经历了太多的人与事,当他懂得如何做乡长的时候,乡长的宝座却已把他抛弃了。凭自己在组织部的感觉,他成熟了,却也陷落了,他很难有可能再作乡长的尝试了。乡长的身份,让他不自觉地做了那么多,对与错,是与非,一切任由他人评说。但有一点,他自己是清楚的,为官一场,他从来没有风光过,到头来,他自己一无所得!
他悲上心来,眼泪怆然而下。
屋内异常沉寂。
沉寂中,他突然想到了那两只蟋蟀。
他竟穿过泪光露出一丝微笑——他觉得他在青土乡的日日夜夜,只有那两只蟋蟀的歌唱,才是惟一具有诗意的一件事。
而现在是隆冬,蟋蟀睡去了,把一个知己扔在一个孤独之境。
陆大新趴在地上,寻找歌唱者的眼穴,竟了无踪迹。
正失望之时,他身后传出一个锐音:
“陆乡长,你可自在啊,我们家死了人你都不管,你这个乡长怎么当的!”
陆大新吓了一跳,站了起来。
是来户庄特残军人刘铁山的侄媳谢子丽。
“怎么,刘铁山同志去世了吗?”他问。
“不是他,我还能找你?你大乡长的身份,谁能支使得动?”谢子丽气咻咻地说。
“怎么,乡里没去人吗?”陆大新问。
“去他妈什么,都******高高在上,谁管一个过了气儿的糟老头子!”谢子丽骂道。
刘铁山是在平津战役中负的伤,下肢被炸掉了,生殖器也炸飞了,一生无子嗣,系特殊军人,享受民政部门的特殊补贴,是乡里的头号优抚对象。陆大新曾两次到家里看望,送去钱、粮、油、肉等慰问品,也了解到了一些情况——谢子丽是看上了刘铁山每月二百八十元的特殊补贴才赡养刘铁山的。这笔钱,在改革开放以前是大数目,谢子丽全家不干活也能过上优裕的日子。近几年不成了,还不够打几壶油钱,谢子丽便怨声载道,对老人也不好生照看,把老人圈在一个小屋里,冬天不生火,夏天不通风,只是每天给两碗粗饭。老人苟延残喘,身上长满了褥疮,惨不忍睹。陆大新曾派主管民政的窦凤琴找谢子丽做工作,要求她悉心照料。谢子丽说,照料可以,得加钱。加钱就加饯,全乡就这么一个特残军人,不能怠慢,便加到了每月四百元。
如今老人已逝,谢子丽将要失去这四百元的进项,她自然要怨气冲天。
“你们要是不去人,我就把人抬到你乡政府来!”谢子丽说。
“那好,我派窦乡长去。”陆大新说。
“不成,她不够份儿,只能你陆乡长亲自去。”
窦凤琴闻声赶到。“谢子丽,我跟你去,陆乡长已经离任了。”
“什么,离任了!离任了还坐在这间办公室里?你们甭跟我玩花活儿,他要是不去,我就把棺材抬到县政府去,让县太爷知道知道,他的喽啰是怎么对待革命功臣的!”
“谢子丽,你怎么这么难缠。”窦风琴说。
“有你个小×什么事?裤裆里插棒槌也是个人儿了!”谢子丽给窦凤琴上了一道典型的市井大餐。
陆大新不能够再忍气吞声,厉声制止道:“你别再给青土乡丢人现眼了!我去,我马上就去。”
陆大新带着慰问品和殡葬费到了来户庄。
只见谢子丽的院里,白幡高悬,纸钱纷飞,聚满了村。他哭得痛快淋漓,无遮无拦。
院里的人都跪下了。悲哭的合声,攒聚着冲向高空,把小院的那片小小的天,搬裂了。
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