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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尾声

陆大新刚刚离开青土乡,审计组就进驻了。

经过近两个月的紧张工作,审计组拿出了一个《关于原青土乡乡长陆大新同志违反财经纪律情况的审计报告》,并起草了处理决定的初稿。

就此,审计组找到陆大新,跟他最后核实,并要他签字。

审计报告的主要结论是:

一、挪用荒滩治理专项款,共十二万元,全部用于吃喝。

二、在主持电信、公路工程中,违反财经规定,私设账户,并以原副乡长杨文彬的名义公款私存,共计五百六十万元,长达一年之久,给财政造成了较大损失。

三、擅自征收兵役应征服务费,增加农民负担,并用假发票报账。经查,有假发票两张,累计金额八千元,资金走向,用于吃喝。

四、……

看完审计报告,陆大新出了一身冷汗。

他说:“有两项是与事实有出入的,荒滩治理专项款是暂用,而不是挪用,是在财政所缺少资金的情况下,暂作工程启动资金使用。兵役应征服务费是农民自愿交纳的,旨在在全乡范围内减轻农民负担,而不是增加农民负担。这都是乡长办公会集体讨论决定的,并非我个人的意志。”

“但乡长办公会记录里并没有这些内容。”

“不可能,我是特意让办公室主任做好记录的。”

“我们查过,的确没有这方面的记录。”

当着审计组的面,他打通了青土乡政府办的电话,正是林小力本人接的电话。

陆大新作了询问。

但林小力说:“的确没有这方面的记录。”

陆大新很是恼火:“我刚离开青土乡几天,你就这么翻脸不认人。”

林小力支吾了半天:“陆乡长,这一切都不关我什么事,都是你们领导之间的事,您可不能怪我,我还一肚子委屈呢。”

未等陆大新再问,林小力率先把电话放下了。

从林小力身上,他感到了世态炎凉。

审计工作,是在陆大新缺席情况下进行的,而吴景州却正在执行的岗位上,一切部无从谈起了,所以,面对这个审计结果,他无话可说?

他无可奈何地在审计报告上签了字。

审计组的同志同情地说:“陆大新同志,我们理解你的处境,也明白你的委屈。在讨论处理决定时,我们采取了最低限度的处罚标准。”

陆大新含泪表示感谢,陷入一片悲凉。

作过基层领导的人常说,这个乡镇干部,尤其是乡长的差事不是人干的,就譬如炒豆,一人炒豆,大家吃,一旦锅炸了,伤的还是那个炒豆子的人。

陆大新就是这个炒豆的人。

他也有些怨杨文彬,那些工程运作消费,他处理得也太原始了,都变通成了饭费,而且,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用发票报账?还有那个公款私存,私立账户。这一切,并不是他失察,而是他太信任杨文彬了。正如他的对手所预言的那样,他的确部分地毁在了自己的人手里。

总的一句话,他是毁在了自己手里。

他苦笑起来,因为他感到了命运对他的讽刺:青土乡历史上,最廉洁的一位乡长,却偏偏成了一个最大吃大喝的腐败乡长;一个最体恤百姓的好人,却成了一个加重农民负担的罪人!他叹息道:

我那一缸清酸菜啊!

不久,给予陆大新党内警告处分的通报发向了全县。

与此同时,吴景州书记分别为青土乡电信、公路两项工程的竣工,致词剪彩。

陆大新在短期内,是不可能被重新启用了。

沉默的陆大新成了组织部最勤快的人,每天早早地来到部里,扫地打水,甚至把同志们的茶都主动给沏好。

同志们都为这么一位最仁义最有才华的人感到惋惜。

他的头疼病又犯,拼命地吞服去痛片。

五十粒装的去痛片才九毛钱,他还吃得起:

但亲人和好心的同志却都有些害怕:这样吃,还不把人吃毁了,便偷偷地把药片藏起来。

害得头痛不止的陆大新四处寻找。

“我的去痛片呢,我的去痛片呢?”

他向人们送去企求的目光。

更难熬的,是他晚上总是久久难眠。在痛苦中,他不停地掐自己的大腿。

在焦灼的自虑中,他听不得身边人甜蜜的微鼾,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朝女人那条肥白的腿子掐去。女人无法承受,与他分床了。

一个人独居书房之内,离书册很近,但他一页书都看不下去。乡长生活把他的心性弄飘浮了。

他害怕极了。

既丢了官,再不能心安于学问,自己不是成了废人了吗?

他开始借助安眠药。

在昏沉中,他耳边总响起蟋蟀的叫声,一高一低,一如青土乡床下的那两只已来到了卧榻旁。

他睁开双眼,原来是幻觉,使懊丧不已,再想眠去,却是更难。

他总想整理一下这两年多的头绪,却越理越乱,索性就不理了。

他就专注地盯着头顶的夜空,竟能看出微微的光亮,才知道,其实黑暗,是离光明很近的。

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是再到青土乡走一走。

待到白昼来临,他请了假,借了一部车子,奔青土乡去了。

走在新修竣的光洁而宽阔的马路上,他居然找到了一点做人的感觉,头痛也减轻了许多。

他发现前边有一辆人力三轮,不疾不缓地动着,那个蹬车人很像是朱帝。

他隔窗喊了一声,果然听到回应。

他便把车子停靠在一边,走上前去。

“陆乡长!”

“朱帝!”

两人高兴的眼光交进着。

“怎么蹬起三轮车了?”

“自从你走后,我那个村主任就不干了,省得受王八气!”

“都是我牵累了你。”

“不,我得感谢你。你把马路修得这么平这么宽,给了我一个不求人的饭碗,每天蹬几圈,就能挣个二三十。现在的人都懒了,出门就想坐车。”

“你总是想得开。”

“有什么想不开的?人活着就应该活得自在,金钱地位都是身外之物,美色荣华也是过眼云烟。自己活得皱巴都是自己闹的,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嘿,你说得真好!哎,那个陈水呢……”

“他再也不能到处乱窜了,他的两只脚的筋被人割断了,残了。”

“什么人干的?”

“弄不清,派出所和县局查了两个多月,也没查出来。依我看,与其说是人惩,不如说是天惩。”

“那方村谁当支书了?”

“林小力呗。对吴景州来说,方村是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火药库,他必须用自己的人去分兵把守。”

“……”

“……”

这一天,县委办公室打来电话,说让陆大新马上到县委田书记那里去一趟。

一个卸了任的官,突然被地区最高首长接见,陆大新感到吃惊。

到了田书记办公室,见到田书记脸上漾着亲切的微笑,陆大新紧悬着的一颗心放得稍稍安稳了一些。

田书记居然给他倒了一杯水。“小陆啊,听说你最近情绪不太好,背着很重的包袱。”田书记开门见山。

“没,没有的事……”陆大新嗫嚅着。

“你甭撒谎,组织部的同志都向我反映了。”

陆大新脸红了。

“跟你说实话,我昨天接待了一拨青土乡党员干部的来访,他们为你鸣小平,这说明你是有一定群众基础的,青土乡对你是认可的。”见到陆大新还怯怯地站着,田书记挥挥,“坐吗,我又没长着青面撩牙。”

田书记的亲切态度,拉近了陆大新与他的距离。陆大新说:“田书记,不瞒您说,我是有点情绪不好,我感到委屈。”

田书记摆摆手。“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田书记坐在陆大新身边,“我要跟你说的是,一个干部的表现,组织上是清楚的。你陆大新在青土乡是干了一些工作的,是有功劳的;但功不盖过,你的工作中也存在着不少问题。比如这次审计组审计出的问题,该不会是假的吧。”

田书记的话,让陆大新有点坐不住了,他倏地站了起来。

田书记倒乐了:“到底是年轻人,喜怒还写在脸上。”他给陆大新到了一点水,接着说,“作为乡长,依法行政,是你的工作原则;作为党员干部,党性原则,是你的政治生命线。在这一点上,你是坚持得不够的——虽然你的工作动机是好的,但违纪违规的做法也不少。照你的那种做法,工作得越努力,产生的负面作用就越大。所以,给你的警告处分是恰当的,这是你应该交的学费。你应该很好地反省一下,吸取其中的深刻教训,在政治上尽快成熟起来,而不是背思想包袱,自艾自怜。”

陆大新脸上的汗不禁流了下来。

田书记见状,说:“你们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悟性大,我点到为止。”他沉吟了片刻,说,“这次青土乡干部群众来访,主要是反映吴景州的问题。县审计组在对你进行审计的时候,对吴景州也有所察觉,但因为是对你的专项审计,没有深入涉及……”说到这,田书记猛地问陆在新,“吴景州到底有没有问题?”

陆大沉默不语。

“请跟我说实话。”田书记催促道。

“不仅有,而且性质很严重。”陆大新终于开口了。

“你怎么不早向县委反映?”

“我有顾虑。”

“什么顾虑?”

“吴景州从上到下编织一张关系网,别人很难插进去,我一个不经世故的书生,更是斗不过他。另外,您曾批评我,要注意班子的团结,我怕反映他的问题,被看成是个人恩怨。”

田书记一拍大腿:“陆大新哪陆大新,之所以说你缺乏党性修养,就在这里。党的肌体里固然有一些腐败现象,但那只是个别人所为,你不能因此就失去对组织的信任!就你的认识和做法,给你一个警告处分,真是太轻了!”

田书记的震怒,让陆大新无地自容。

“我会向县委写一份真实的情况报告,以党籍担保!”

陆大新的血性也沸腾了。

一周后,陆大新的报告恭恭敬敬地放在了田书记的案头。

县委研究后,组成了由纪检、监察和审计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田书记亲任组长。老谋深算的吴景州终于被拘进了班房。

朱帝任了方庄的支部书记。他邀陆大新再访方庄。

朱帝蹬着他的那辆三轮车到村口迎接陆大新。

“怎么还蹬三轮车?”陆大新诧异地问。

朱帝嘿嘿笑:“陆乡长,是组织上的信任,让我当了这个书记。如果干不出什么业绩来,乡亲们就不会买我的账。所以,这车我还得蹬,等到做平头百姓的时候,我还得活人哩。”

……

2000年1月1日—10月17日苦酿腹稿

2000年10月18日—11月18日第一稿

2001年11月22日于北京昊天塔下石板宅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