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午睡的陆大新,虽然头皮有些发胀,但意识还是很清晰的,他觉得应该在机关里转转。
他首先进了政府办公室,发现那里人很多,且烟雾迷漫。
见他进来,人们惶恐地站了起来。“乡长!”
他挥一挥手。“都请坐。”
依然是站着,且更加诚惶诚恐。
这样一来,反倒使陆大新不安了,他决定退出去。
等他走出门,一个人慌张地追了上来。“我是办公室林小力,大家伙儿呆在屋里,并不是在闲聊,而是正等着打电话。”
陆大新嗯了一声,表示不解。
林小力更加慌张了,接着解释说:“咱们乡机关就四部电话,书记、乡长屋各一部,党办和政府办各一部,各职能科室就没有电话了。要想跟上边对口部门联系工作,就只有到办公室来打。”
他感到林小力在撒谎,但林小力说的整个机关就四部电话的情况,倒引起了他的注意。
“怎么,咱们乡还没有通程控电话?”
“没有。只是从临近的田家港乡拉过来一根电话线。”
“那么,各村也没有直拨电话啦?”
“没有,只有内线电话,由一部‘奔腾’牌差转机转控着,一有急事,就线忙,谁也打不出去。”
陆大新不禁陷入了沉思,都九十年代了,进入信息社会了,居然还有这么封闭的角落,不可思议啊!从这里他窥见了前任领导班子的眼界与工作态度,今后的路程,是不会一帆风顺的。
“这项工作,列入乡政府的工作规划没有?”他问。
“不清楚。”林小力回答。
“你在办公室任什么职?”
“办公室主任。”
“办公室主任是要列席乡长办公会的,你怎么会不清楚!”
陆大新的话显得严肃了一些,林小力有些承受不住了。他急切地分辨道:
“乡长,不是我糊涂,不是我不尽职,以前连乡长办公会都很少开啊!都是乡长派活儿,我就是一个听差的,叫咱干啥就干啥呗。”
他的话,对陆大新有所触动。都说乡长是土皇上,可能就在于乡长以个人意志支配工作,并不讲什么工作程序。长此以往,人们就把乡长个人当成整个乡政府了。
为了平息林小力的张惶,陆大新说:“你甭说了,我已经明白了。”
看到林小力欲走又停的样子,陆大新说:“林主任,请你领我转一转。”
林小力居然犹豫不决。
“怎么?手头有事?”陆大新问。
“哪儿敢,乡长的事就是我的事。”
嘴上说着,脚下却依然迟疑不前。看到陆大新疑惑的注视,林小力的额头渗出汗来。
“只不过是书记有交待,他要亲自领您到科室里走走,我带您去,多有不妥。”林小力终于说出真相。
敏感的陆大新一下子就明白了:吴景州是担心他不在时,人们会把“情况”介绍“歪”了。
歪了,就是走板,就是走了他吴大书记主观上的那个板。
“那么,咱们就在院子里随便走走。”
陆大新觉得不能难为林小力。另外,他也觉得,他刚来,没有吴景州的陪同而独自到各科室去叩访,也多有冒昧。而这不合常规的做法也事必会引起吴景州不必要的猜疑,还是不做为好。
乡机关是个三进制的四合院,每进的大门都在一个中轴线上,直对着大门口。党委在中间的位置,乡政府在后院,前院则是一些窗口单位。院内落叶覆足,每走一步都会生出一片窸窣之声。走到大门口,巨大的花岗岩门楣上光秃秃一片……
“怎么没有乡党委和政府的牌子?”陆大新问。
“挂过,但挂不住,一挂上就有人摘。”
“摘牌的都是些什么人?”
“刁民。”
听到“刁民”这样的词,陆大新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不禁问:“你是哪儿人?”
“本地人。”
一听到林小力是本地人,他对“刁民”一说就更感到不舒服了。
“林主任,这里的民风怎么样?”
“不怎么样,耍刁的人多。历史上,青土乡是兵匪通过的地方,刀光剑影看得多了,性子就蛮了。”
“怎么个蛮法?能举个例子吗?”
“比如月前吴书记到来户庄讲党课,进行党性原则教育。正讲到精彩处,后边的党员竟站了起来,大喊‘你甭尽说漂亮话,支部书记非法砍树发工资你怎么不管!’生生把党课给搅了,让吴书记下不来台。”
“是有些不像话。”
“更不像话的是,他们拦住吴书记的车不让他走,声称要不把事说清楚,就扣他的车。”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吴书记的司机偷偷打通了派出所孙所长的手机,去了几个民警才把吴书记保出来。气得吴书记的脸青了好几天,从此他再也不去来户庄了。”
“还挺热闹。”
“可不是。不过,比这热闹的事还有呢……”说着,林小力不说了,他感到自己走嘴了。
陆大新识趣地笑笑,并不追问下去。
“林主任,你说那支部书记非法砍树,有没有那么一回事?”
林小力嘿嘿一笑。“咱们乡大多数村都没工业,村里穷,干部辛苦了一年,都发不了工资,不砍几棵树怎么着。别的村都没事儿,就来户庄有事儿,说明什么?说明那个支部书记稀松,压不住阵脚。也就是吴书记仁义,搁我这脾气,早把他换了!”
陆大新心中一震,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林主任,还是满有原则的嘛。”
受到鼓励,林小力兴奋地说:
“作为机关干部,就得注意维护领导形象,这是起码的做人准则。对书记是这样,对乡长我更是这样,谁让咱是政府办主任呢!”
陆大新感到林小力很懂人情世故,但又世故得可爱。
“林主任,您今年多大年纪?”
“陆乡长,我不大,咱们是同龄人,比您大一岁,属狗,性忠诚。”
看来他知道我不少情况。陆大新不禁想到了政府办那一屋子人。
“林主任,这以后就多仰仗您支持工作了。”陆大新真诚地说。
“嗨,您甭主任主任地叫我,咱受不了。咱这儿解放前是伪大边乡,您就是那大边乡乡长,咱就是那歪挎着盒子枪的狗腿子。甭说您叫我林主任,就是叫我一声林小力,就算是高看我了。以前人家叫我小日本儿,一不高兴就叫我狗仔儿……”林小力的话多,但表情变化也大,一开始眉飞色舞,此时已泪水扑簌了。
“准管你叫这个?”陆大新好奇地问。
林小力沉默不语。
“莫非是肖乡长?”
“您甭提他,一提他我就恶心,他是什么东西?狗都不如!”
看来,肖大力是把林小力得罪苦了。
“你当政府办公室主任以前,是干什么的?”陆大新问。
“给吴书记开车。”林小力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林小力给吴景州当过司机这个背景引起了陆大新的注意,但为了不让林小力感觉到,他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小地方的人,没什么见识。”林小力很注意自己的身份。
陆大新想起了什么,突然问:
“林主任,乡政府的公章是怎么管理与采用的?”
“嗨,乡长让我给谁盖就给谁盖、让我往哪儿盖就往哪儿盖呗。”
“有没有登记手续?”
“没有。”
陆大新暗吃一惊。因为乡政府是地方的行政主体,乡政府的公章代表着对与错、是与非、合法与违规。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也代表着产权关系、利益走向。它既是权力,又是金钱。公章的非法使用,既削弱了国家政权的公正与权威,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国有资产流失。
“是书记盖不盖章?”
“盖。”
“通过肖乡长吗?”
“不通过。”
“那通过谁?”
“由我直接给他盖。”
“为什么不通过肖乡长?”
林小力凑近陆大新的脸,讨好地说:“我跟您说实话,他们之间有矛盾。”
勾了让林小力感到他很看重他的真诚,陆大新说:“你做得对,书记盖章咱们还是要主动给盖的,他毕竟是一乡的首脑,他体现着集体的意图。”
“还是陆乡跃水平高,不像肖乡长想不开,他老嘀咕我给书记私自盖章的事。甭说吴书记找我当面盖,有时他外出,把公章带走几天我也得给呀。公章是什么?就是为了方便领导工作的。为了不给领导之间造成矛盾,吴书记用章的事,我都要瞒着肖大力。要没有这点儿水平,我还怎么当我这办公室主任。”林小力得意地说。
陆大新不寒而栗。他体味到了一点书记与乡长的内在关系。
在陆大新谦和的态度面前,林小力的防线不自觉地松懈了,他与新乡长的第一次交谈,就说了许多交浅言深的话。陆大新觉得林小力虽然世故,但本质还不坏,他世故得有些幼稚。所以,他这个办公室主任还可以当下去。如果使用得艺术,既可以随时掌握一些必要的信息,又可以做他与吴景州关系的粘合剂。
“林主任,请你去办一件事。”
“什么事?”
“请你去买几个六开的硬布封面的记事本。”
“好,我马上就办……”
林小力转身就要走,被陆大新叫住了:“林主任!”
“陆乡长,您还有什么吩咐?”
“咱乡机关几个人有手机?”
“两个人。一个是咱吴书记,一个是派出所的孙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