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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一节

门强这一班就要小学毕业了,于老师开始作初中的入学登记。

其结果令于老师大吃一惊——全班同学除了门强毫不犹豫地报名入学以外,其他同学都不报名了。

一部分同学是家长不让他们继续升学了。家长们认为,一个山里的孩子,初通文墨,将来能读读信、记记帐,不是“睁眼瞎”就可以了。读那么多的书有何用?既看不出有什么起色,又不顶饭吃,白白耽误功夫;不如早点当劳力去挣钱,早点成家立业。——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的,谁能特殊?

一部分同学是自身条件造成的,他们视学习为畏途,从来就没对学习产生过兴趣,跟着大帮走,混到毕业,自行回家。

还有一部分同学,也想读书,家长也不极力反对,只是客观的学习条件他们不能接受,只好以隐隐的不甘,打了“退堂鼓”。

这里得说的客观条件,情形是这样的——前几年,村里是有初中班的,只要学生上学,总能学到初中毕业。这两年,有关部门把各村的初中班撤消了,在乡政府所在地办了统一的中学。统一办学的目的是集中师资力量,提高教学质量。统一办学给学生们带来的问题也是实际存在的:

一、离家较远,学生上学困难;二、学校实行寄宿制后,食宿条件较差,学生生活较为艰苦,许多学生不能承受;三、寄宿制学习,加重了学生家长的经济负担,这对仍为温饱问题而艰苦奋斗的家庭来说,是一种严峻的考验。本来乡村的学习空气就不十分浓郁。再加上种种的客观困难,学生们退学是极自然的事。

于老师深为这部分同学感到惋惜。

他给乡里和县里都打了报告,请求在自己所在的学校增加初中班,并说明,他不要增加师资,实行兼课制复式教学,旨在普及中学教育,提高当地青少年的文化水平。

于老师的报告石沉大海,未得到答复。

他知道,他是给上级部门出了难题:在普遍实施应试教育的大前提下,他的请求是不好答复的。

他只好怀着疼惜的心情,把他的学生一个一个地送回家去。

他把最后的一点希望就寄托在门强身上。

但已报了名的门强也找上门来——“不好了,于老师,我爹也不让我念了。”门强沉重地说。

“为什么?”于老师急切地问。

“我爹挖煤攒了点钱,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要自己搞运输赚大钱,让我回去,给他当装卸工,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门强解释说。

“你自己怎么想?”于老师关切地问。

“那还用说,我一心一意想学习,从来就没想着去当什么装卸工。”

“那就好,你爹的工作我去做,你无论如何得坚定学习的信念。”

门强点点头。

于老感到自己的叮嘱有点多余,一个那么爱读书的孩子,哪有不想上学的。便笑着自嘲道,“瞧,我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您那是在给我打气。”门强接了一句。

听了门强的话,于老师笑了。

门强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师徒俩总是那么心心相印。

于老师到了门强的家。

门简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于老师,您抽烟。”

“我不会抽。”

“抽吧抽吧,这烟酒不分家。”门简有条件抽好烟了,他得让外人知道。

却之不过,于老师接过一支;抽了一口,喘了起来。

门简说:“我就该去拜访您,您对我家不薄,给了那么多的泔水。”

听了他爹的话,门强感到脸上发烧。这个爹呀,一说就俗。

“这么点小事,不足挂齿。”于老师把门简的话头挡住,开门见山地说:“我今天来,是为门强上学的事。”

“这您就甭惦记着了,我早已给他找好出路了,让他跟着我跑运输,挣大钱。”门简喜形于色地说。

于老师急切地说:“门强可是个好学生,学习好人懂事,继续学下去,将来有大前途。”

“什么前途不前途的,一个农民的孩子,还是实惠点,挣点钱再说。”门简把话头给堵住了。

门强急了,抢白到:“你就认得钱,别的,四六不懂!”

他爹白了他一眼,“怎么着,没钱能养活你?再说,你小子这么多年吃我的饭,耗我的电,也该回报了。”

门强应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你小子刚上几年书,就跩上了,酸!”门简说到。

于老师笑着对门简说:

“老门,门强从个人条件来说,是惟一一个能出去把书念好的人,您应该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好孩子感到骄傲;再说,就您的经济条件,您应该把他培养成人。”

“话是这么说,但全村孩子都不上学了,就他去,出什么妖蛾子?这书要是念好了,还有话可说,如果是念不出个名堂,还不是丢人现眼?我不留这个话把儿,咱还是来个干脆的,从现在就歇。”

“你太考虑自己的面子了,咋不为我想想?你总是拿你自己的意志压别人,咋不尊重尊重别人的意愿?!”门强质问到。

“于老师,您瞧,这孩子太狂了,现在我还能管他,他都这样,等我管不了他了,他眼里还会有他这个老子?”门简越说越气,“这书不能念了,再念,还不念成了逆子!”

于老师也感到门简的好笑,但仍足心平气和地说:“老门,您的观念,是有些旧,在孩子的发展方向上,家长应该尊重孩子的意愿,您不能剥夺孩子上学的权利。”

门简气咻咻地看了两眼于老师,想说些什么,却也说不出。

最后,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这书念不念不吃紧。”

“我就念!”门强果决地说。

“念是念咱父子明算帐,你要是念不出个名堂咋办?”门简追作为父亲,这是一个无情的问题。

眼泪充溢丁门强的眼角,他咬着嘴唇说道:

“请你记着,在我念书期间,你少了多少收入,如果我念书念不出名堂,我会加倍赔偿你!”

门简一怔,“真的?”

“真的!”

少年的回答,毫不含糊。

“那好,你执意要念,我也不拦你,但上学的食宿费我可不负担,你耽误得起那功夫,我可蚀不起那本。”

于老师感到门简的作法过于刻薄,“老门,您瞧……”

门简一挥手,把于老师的话头拦住了,“于老师,这是咱家里的事,您不用操心。”

“就这么办吧。”少年应道。

门强掩面跑出门去,跑到村头的老皂荚树下,放声大哭。

于老师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眼泪也无声地流下来。

一个山里的好孩子要想安安生生读下书去,是多么不容易啊!

门强哭过了,感到心里痛快多了。他站起身来,看到了身后的于老师,脸一红,“于老师。”

于老师把门强拥在怀里,“门强,你是于老师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他动情地说。

“你一定要坚持学下去,有困难,就找于老师。”于老师抚着门强的头发,“对了,你不要记恨你的父亲,他只是观念有些旧,人并不坏。”

门强点点头。

第二节

乡政府所在地是在出山的三岔口上,离门强他们村有十二三华里的路程。门强答应了他爹的苛刻条件,而上了中学,也就说,不能在学校里食宿,每天上学,要走往返二十多华里的山路。

这对一个少年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但倔犟的门强接受了这个考验。

他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走一个小时的山路后,赶到学校里上早自习;中午,在教室里吃他从家里带来的干粮,然后伏在课桌上,睡一个午觉;晚上放学后,再马不停蹄地回家去。

他两头不见太阳,披星戴月,疲于奔波。

但他从未感到奔波之苦,因为实现了自己的学习愿望,心中总像是照着一个金色的太阳。

奶奶为他叫不平,“这何苦呢,委屈了俺孙子。”

门强调侃说:“奶奶,这有啥,我还省得挑猪泔水了呢。”

其实,自从门强一上中学,奶奶为了抗议儿子对孙子的不公,也不愿意再养猪了。“你现在有钱了,还在乎一两个猪钱,我岁数太大丁,该过两天轻省日子了。”她对儿子说。

但她的鸡屁股每天还是要抠的,她抠成习惯了。

探索那“母鸡下蛋,公鸡打鸣”的奇特现象,已不是门强学习的动力了,他已经弄清了这其中的奥秘——并不是每一家的公鸡都这样,只有公鸡与母鸡圈在一起的家庭,才出现这种奇特现象。公鸡看到母鸡下蛋受人的宠,出于动物的本能,也哥儿哥儿地叫几声,告诉人类,母鸡下蛋它是有功的。它并不知道,人类知道母鸡下蛋与它并没有关系,它如此做来只增添笑料耳。

动物的狡猾只能是动物的狡猾,不过是幼儿的智力水平而已。

中学的课业多了,而且中学的教学方式也与小学的不同,他追求学习成绩,每天的作业特别多。

他每天放学回家,没有别的闲暇,总是赶作业,他喜欢看的书便顾不上看,他感到很苦恼。

有一天,他觉得白天所学的课业他都会了,没必要再做那么多的作业,便把作业本放到一边,专心地看起他的课外书来。

第二天,他受到了严重警告:如果再发生一次不完成作业的现象,学校就要请家长。

他被吓坏了,就他爹对他的那种态度,是万万不能让学校请家长的。于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把作业写完。

他第一次尝到了为了学习而学习,被作业所奴役的滋味。

他感到,要是这样学习,这学习可真没意思。

但他不敢表现出来,因为上学他自己主动争取的,跟家长无关;另外,通过一段观察,他感到中学老师跟于老师可不一样,听不得一点不同意见,一点民主都不讲——你只能规规矩矩,不能乱说乱动。你一旦表达一点独立思想,就会被认为是坏孩子,他可不愿落下个坏孩子的名声。有他爹在身后,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都要做一个乖孩子。

于是,虽然在统一中学里,竞争对手多了,门强的学习成绩,还是排在前几名内,让不少同学刮目相看。

然而,也有一部分同学歧视他,就是一些住宿生。

因为他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上学,却不住宿,这部分同学就认为他家里穷。一粘穷字,就说明家里没实力;一没实力,就说明这家伙好欺负。他们的优越感便油然而生。

乡办中学条件简陋,教室里生的是煤火。考虑到实际情况,校方让住宿生轮流管火,包括生火、添火、封火和掏炉灰。管火的事由班劳动委员安排人选,每人一天一宿,周而复始。

一些住宿生鼓动劳动委员说:“原则上,门强也是住宿生;他虽然不住,那是他乐意,但管火的事,也应该给他排班儿,不能便宜了他。”

劳动委员经不住住宿生的鼓动,找到门强。

“门强,班长决定,也给你安排值火班。”

“那不是住宿生的事么?”

“你也是住宿生。”

“我没住。”

“那是你自己不愿住。”

门强感到劳动委员强词夺理,但不好顶撞他,便进一步解释说:“我根本就没有办住宿手续,也没交住宿费,是纯粹的走读生。”

“这有什么,你应该有劳动观念。”劳动委员说。

门强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学生,有很强的上进意识;听到劳动委员说到劳动观念,他念糊了——他怕被同学们误认为自己劳动观念不强,便嗫嚅着:“你说咋办?”

“这还用说,值火班呗!”劳动委员果决地说。

“值就值吧。”门强答道。

“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别跟老师说我们欺负你。”劳动委员补充道。

他觉得这劳动委员太阴险,但无法辨驳,也就认了。

“那么,从今天晚上开始,你接班。”劳动委员立即安排道。

“成。”门强应道。

冬天,天短。放学的时候,天就晕晕黑影儿了,门强还得留下来封火。他把煤封卜,又坐了下来。他是山里的孩子,懂得怎么封火——封火之后,你要再看上一会儿,等扎的那个火眼烧固定了,才能动身,不然若是稀煤把火眼堵上了,不及时捅透,火便被捂死了。

那个火眼烧凝固了,冒上来一条细细的桔红色的火苗。

他确信,这火一定会着得好的,便放心地走出了教室。

教室外,已漆黑一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头扎进夜色中。

夜枭凄厉的叫声让他打了一个冷颤。该死的爹啊,你为了省那几个住宿钱,就让你的儿子受这般的屈辱,他心里说。但对父亲的怨怼,化成了少年坚强的意志,脚底突然敏捷起来,一截截山路被他疾速地甩到身后。

第二天早上到校之后,等待他的是班主任隗老师的呵斥:

“门强,你是怎么搞的?把火都管死了!”

炉子果然冷冰冰的,一丝热气都无,封上的煤一点也没有燃烧。

门强感到莫名其妙:明明是着上火苗来了,怎么会被捂死呢?

这时,他看到了劳动委员一千人马幸灾乐祸的笑。

他明白了,但他不好分辩,只好自身倒楣,“隗老师,您别生气,我很快就把它生起来。”

“注意点儿,别弄得满屋子烟气腾腾,影响同学们早自习。”

隗老师还是通情达理的,交待完,就同他的办公室了。

门强忙碌起来。

他虽然尽了最大努力,终究还是弄出一些炉烟,一些娇气的女生便咳咳地喘起来,“真是的,真是的。”女生娇嗔着。

女生的嗔怪好像是一句信号,那些住宿生故意弄出咳喘,且喘成满堂的哄乱。

劳动委员适时地站出来,“门强,由于你的失职,影响了大家的学习,你应该受到处罚。”

“咋个处罚?”门强问。

“同学们,你们说怎么处罚他?”劳动委员问。

“罚他再值一个火班!”那些住宿生齐声喊。

“你看怎么办?门强。”劳动委员问他。

“那就再值一个火班吧。”门强只好认头。

“这可是你自认的,而不是同学们刁难你。”劳动委员又适时地补充说。

他感到这劳动委员小小的年纪,不仅阴险,还很事故,便生出一丝厌恶,“你少说点儿好不好?”

“你甭不服,不服便没有好下场。”劳动委员肯定地说。

于是,不管门强怎么精心精意,小心谨慎,第二天的火,依然是灭了。

第一次,隗老师说:“门强,你怎么一点劳动观念都没有?你怎么一点集体观念都没有?你怎么一点责任心都没有?!”

隗老师的斥责,使门强感到难堪,情急之下,他大声说道:

“这三点,我一样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