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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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钱粒儿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钱记掌柜和他死去的老婆都是东北人。

他们逃难兼逃婚地来到了这个小城。

他们在东北采川芎、挖人参、掘灵芝的生活习性,使他们惯性地开了一个小小药铺。

他们是外地人,要想在本地立下脚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他们立下了。一是缘于他们耐寒吃苦的习性;二是钱家女人的工于周旋。

钱家女人叫大兰。她具有东北女性的豁达与开放,在各种男人面前她能开能合;许多男人乐于为她做事。这也就构成了他们的生存土壤。

由于她喜结各种男人,让本地保守谦谨的妇人们看不惯,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大篮”。即:她是一只大篮子,什么东西都可以装。

钱掌柜便在女人给他编织的关系网中自在地生存着。

他和他老婆是很相爱的一对儿,不然也不会闹出逃婚的举动。

既然相爱,可又能容忍他的女人与别的男人明来暗往,让本地人弄不明白。

说他是吃“稀饭”的,可是他又正正经经地做着买卖。他的女人对他充满敬意,并且也不允许她结交的男人贬损他伤害他。所以,能跟她合得来的男人,也都是对钱掌柜很尊重的人。她为他出卖了皮肉,为他争夺了一爿天下,却好像是在为他打工,他的喜怒哀乐,就是她的晴雨表。

就是说,她可以把身子给了别的男人,可她的心就只从属于钱掌柜。

他们是身心可以分离的人。这一点,让当地人大为感叹。

奇怪地,久而久之,他们周围的僵化的生活环境居然有了松动:许多在传统婚姻禁锢中苦苦挣扎的人,从他们身上受到启发,改变了自己对生活的看法,也能把生活的形式与生活的内容区别看待,有机的结合。他们不再为传统的形式而苦争苦斗,而是以妥协的办法,去寻求新的情感依托。具体地,本地人有不少有识之士,一边供养着老婆家小,一边跟有情人坦然来往。他们淡化了“独占”的观念,有了平和宽容之心。他们觉得他们的痛苦减少了,幸福增多了,生活有了更宽阔的空间,不再是三尺之遥的小胡同,于是,他们认可了钱氏夫妇;做为异乡人的钱氏夫妇,也没了漂泊之感。

但是,钱掌柜的女人死了,在他们的女儿三岁之后。

这对钱掌柜是个致命的打击。

他的关系大都是他的女人维系的。随着女人风韵的消失,虚假的粘着便很快断离了。他原来较为丰厚的生存土壤,变得渐渐贫瘠。

他也想找个女人。但他身上异乡人的习性与气质,女人们可以远远地欣赏,可以默默地认可,但她们不敢真正走进他的生活,与他认同。女人骨子里的观念,是一种根性的东西,它有固有的生存土壤;也就是说,她们是“农家品种”,她们有自己熟悉的土质。

她们依赖于男人,可以被男人漠视;但她们不能也不敢为了自己的生活去牺牲她们已有的依附权利。也就是说,她们可以被男人供养,却不能供养男人。

而钱掌柜却是个被女人供养着的男人。

并且,一边被供养着,还一边主宰着。

在县城,钱掌柜找不到愿意跟他生活的女人。

他只能鳏守。

而且,他也找不到像大兰一样能与他生命相融的本地女人。

所以,他自愿鳏守。

他的药店生意做得不死不活。

他还要供养他年幼的女儿。

他开始拮据。

他遇到了经营上的困难。

但他必须保住药店,这是他惟一的生存之基。

他开始借钱。

但他有他的生活自信:他的女儿很快就会长大,会给他带来新的生机。

他在困境中供养钱粒儿上完了私立小学,他认为在风情场上的女人还是初通文墨为好。

钱粒儿长大了,长到十四岁就跟大姑娘似的,她有东北人猛进的血统。

那天,吴会长来了。说,吴叔叔带你去逛逛街,你想想,你喜欢吃点什么穿点什么。

钱粒儿烂漫地说,我喜欢吃的多了,我喜欢穿的多了。

吴叔叔便带她去逛街,最后,吴叔叔带她逛到吴叔叔满足光屁股女人的房子里。

吴叔叔说,你看她们都不穿衣服,都挺好看的,你要是不穿衣服比她们还好看。

我不好看。她们的皮肤白我的皮肤黑,她们的个子大我的个子小。钱粒儿说。

不,你比她们好看。她们多笨,你多灵巧;她们的皮膜多糙,你摸摸(摸油画),你的皮肤多细,你摸摸(把她的一只手放到另一只手上),对吧?

她点点头。

你就把衣服脱了,呆会儿给你穿新买的衣服。

她顺从地把衣服脱了。

你等等,我也得把衣服脱了,一会儿我也得换身新衣服。吴叔叔也把衣服脱光了。

吴会长把手伸到她的腰下,让叔叔看看。竟将指头插进去了。

不,吴叔叔,我疼。

吴叔叔给了她一颗糖瓜,你吃糖,一甜甜嘴儿就不疼了。

吴叔叔竟压到她的身上。

不,吴叔叔,我疼。

吴叔叔又给了她一颗糖瓜,你使劲吃,糖瓜把嘴甜住了就不疼了。

她便使劲嚼糖瓜,甜渍渍的糖瓜便把她的嘴塞满了。

吴叔叔使劲向她压下去。

她疼得要叫,但糖瓜粘得她张不开嘴巴。呜哝,呜哝。

后来,吴叔叔给她穿了一身新衣服送她回家,还给她带了一大包糖瓜。

吴叔叔说,钱老板,你的药铺生意没问题,地面上的事,包在我的身一上。

那就多谢了,吴会长。她的爹笑吟吟地送吴叔叔。

吴叔叔走了,她哭起来。

她爹板着脸说,你哭什么?

吴叔叔坏,他使劲压我,我这儿很疼。

不要瞎说,吴叔叔没压你,是在给你量身体的尺寸,要给你买更好更好的衣服。

她点点头。但刚走了两步,她又哭了。爹,我还是疼。

疼什么疼,你吃糖瓜吧,嘴一甜,你就不疼了。

她糖瓜吃多了,齁着了,晚上净起来喝水。

钱粒儿一天天饱满起来,钱掌柜的生意一天天火起来。

钱粒儿渐渐明白了,他爹是把她当摇钱树。

她起初很是怨恨她爹。她爹就给她讲她娘的故事。

她终于整清楚了:她应该帮助她爹,没有她爹就没有她的站脚之地;而帮助她爹的最好方式,就是像她娘那样。

她身上流着她娘的血液,又接受过比她娘要好的教育;她不仅很快上路了,而且比她娘还要老道。

她所干的,当地人叫做“暗门子”。

她从不主动出击,也不招待陌生人。围在她身边的,总是三两个熟客,都是政界、商界和社会上能左右市面的人。随着政界、商界的人事更迭,她的客人自然变换。彬彬有礼,热情往来。

她的服务足隐藏在良家少女的好名声之下,她不能声张,更不能挂牌。一挂牌儿就跟“私娼”无异,市井人等迎风而来,出出进进,就变成了风月场。这样,坏了自家名誉不说,把那些达官贵人也都吓跑了,与初衷相悖。

客人来了,她不明码标价。她笼络的是关系网,寻求的是权力荫庇,多少有点儿人情来往的味道。你愿意给点就给点,你不愿意给也不强求索取;我尽了我的情谊,你凭良心回报。那些达官贵人多是顾及脸面之人,多以不同的方式(自己适宜的方式)给了她应有的回报。而这种回报,多是用金钱难以衡量的。

钱掌柜虽然有了这么雄厚的关系网络,却不显山露水,仍是谦恭诚善地做他的买卖。他知道,这种见不得人的风月关系,可以凭借,却不可依赖,只能抓住短暂的好光景暗中发展自己。再说,他不能飞扬跋扈,得罪任何人。他知道,风月之事,足可触怒众人。一旦跟谁构成利害,女儿的那些权势主顾,是不能出面的。这叫帮腔上不了阵,风月如轻云。

他城府很深。

于是,他有一个不错的名声。

这一切,脑子简单如猪的乔大胖子是不会体味到的。

所以,他给他的儿子做了媒。

对这门亲事,钱掌柜是不好回拒的。

一来,他的女儿的确到了待嫁的年龄而没嫁;二来,对方又在地方军事力量的兵营里,且当着指挥官的贴身警卫,从某种意义上,系处在权力核心。这样的人是得罪不起的。

他答应了这件亲事,而且以热情洋溢的方式。

但已建立起来的关系网络,又不能因为一个新的成份的偶然介入而遭到损坏,所以,他对这门亲事便虚应故事、虚以委蛇。

起初,钱粒儿的行为是与他的心计合拍的,到后来,钱粒儿渐渐有了自己的情感意志。

跟乔盛应付了一段时间以后,乔盛的质朴与真诚搅乱了她的思绪。她感到:与那些人的来往,只是以风月化利害,是一种关系操作;而乔盛的到来,却是以真挚的感情,筑造虽原始却温暖的人性归宿。她感到了情感的重量。

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而一个普通女人所拥有的正常的家庭生活,对她来说,是多么大的一种吸引呀!

她想牢牢地抓住乔盛,过正常人的日子。

但她已有的生活秩序却让她身不由己。

乔盛的纯贞,使她惭愧。

乔盛的真诚,使她内疚。

渐渐地,她从心眼里喜欢上了乔盛。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叫爱情的东西。

钱掌柜懂得她的心思,告诉她,她可以学她娘的样子。

这意味着她要像她娘那样,身子可以服伺多个男人,心却独属于乔盛,过一种灵肉分离的生活。

多年的风花雪月,使她可以接受这种生活;但简单的乔盛,能够接受么?

乔盛不像他爹,熟谙世间风情,并且在利益场上,驾驭风情凭借风情,与那么多的男人坦然地共享一个女人。

乔盛对她的生活已经有了怀疑,他不安与游移的目光告诉了她。况且乔盛几次突然造访,已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并且多次向她提出质疑。乔盛的质疑就是一种证明:他绝对不能接受她的真实生活。

她开始害怕,她开始气闷,她第一次懂得了忧伤。

原来她自以为冷漠坚强的心灵,也有一种脆弱的东西。这种脆弱,使她害怕遭遇真情。

她试着躲避她的客人,但她的躲避却引起了客人更大的激情。

客人们更频繁地造访她,让她感到了原有生活秩序的粘滞。

她不能执意躲避。那将是一种破坏,给她及她做生意的爹带来灭顶之灾。

而她爹恰恰是她的供养物啊!

她便选择了用热烈的肉宴款待乔盛的欲望,她试图以此而暂时稳住乔盛的心,一切再从长计议。

战争年代,战争的发展与转化会提供给她选择的机会。

她期待着以自然而然的方式甩掉旧有的纠缠,选择她的情感所向。

然而,战争形势又是那么不明不白。

乔盛冒死看她,给她以刺激;牺牲掉十几条人命,给她弄几双她喜欢的袜子则更让她感到了生命的压力。

命运啊!

做为她的情感对象,在她的内心深处,她给乔盛留着特殊的位置。

在与乔盛的交合中,她不仅肉体在动,她的心也在动。她愿意给他翘大腿、愿意给他一窝一窝地抓挠,尽管她认为这很古怪很可笑。她认为这是乔盛应该享有的权利。

干她们这行的,有祖传的避孕秘方。在与别的男人周旋时,她隐秘而小心地使用着;而在与乔盛的占有中,她尽情地绽开了她肉体的花蕾。

他的阳精浇灌着她,让她尝到了一种母性的快慰。她母性的本能,使她想埋下乔盛的一粒种子。当她给他孕育出一条属于他的血脉以后,他可能会接受她;即便他不接受她,也可以做为她爱的纪念。

做“暗门子”的女人,也想有个后啊!

她感觉到她已经有了,可能就是那个穿日本人丝袜与乔盛交合的夜晚。

乔盛可真孩子气,见了一双穿丝袜的腿就那么澎湃忘怀,他还见过什么呢?她多年来练就的足以让所有男人失魂落魄的******,不能在乔盛面前露出一丝一毫,那会毁了他的肉体和他的心。

女人永远不是靠皮肤和大腿取胜的。她取胜的最高技巧,是她的心计。

她那双晶亮晶亮的眼睛只是心计之一。

晶亮的眼睛是一团撩拨之火,只对纯情男子有用。

她的尖脆如锥的嗓音也是心计之一。

它可以收束男人的欲望之火,让它慢慢地燃烧。

没有一个男人是喜欢尖脆如锥的女人声音的。这种声音弱化了女人的魅力。

撩拨和弱化,是女人的收放之道:你既吸引他,又疏离他,他会慢慢地却是坚定地跟着你走。而过分的撩拨,会迅速消减他的热情,钝化他感受风情的神经。男人感受风情的神经被钝化了,你的风韵也就没有味道了,他会去寻找新的刺激。

乔盛,你跟我走向来日吧,未来的日子里,我会让你独享一道又一道风情的肉宴,让你感到,女人的美味是无穷的。

她的娘就是给了她爹这样的肉宴。

她的爹已忘却了她娘风尘的肉身,而是穿越了肉身的风尘,独享了从风尘之中诞生的更丰韵的清纯。

无知的肉身的清纯是没有味道的。

化尽风尘的肉身的清纯却是回味不尽的。

岁岁月月,有多少个达官贵人娶了风尘女人为妻呢?更何况你小小的乔盛呢。

她得感谢她那风情老手的爹,是他让她多学了几年文化。她的娘把这一切都感受到了,却没有像她一样把这一切整了个明白。

都说“****无情英雄有义”,那是****未曾用情。****一旦用起情来,虚情假意都是真情。乔盛让我翘腿,我翘着翘着自己都心动;乔盛让我抓挠,我抓着抓着自己都心痒,可惜那是个傻小子,他稀里糊涂未必懂。他不能懂,他一懂了,就做不成他老婆了;他一懂了,真情就变成假义了。他会骂我是破烂货,他会骂我是狐狸精。甭说娶我宠我,踹我一脚他自己都嫌疼。

钱粒儿愈琢磨觉得乔盛难懂她的心;愈琢磨觉得他们之间是一种没有希望的关系。她这种人真是不应论嫁论娶。最初不应该答应这门亲事,应该把他也作为一位客人,好生伺候,混个人情了事。起初是怕得罪他,这最后的结局,是真的得罪了他。

她想到应该割断这种关系,但是却对他产生了真正的感情,而且肚里还怀了他的孩子。

熟谙风情的她,此时,她竟感到不懂风情了。

风情是怨,风情是债啊!

她心乱如麻,兀自哭了起来。

正在这时,她的房门被轻轻敲响了,未曾应声,那人已推门进来了。

是她的一个老主顾。

她悄悄地甩落了眼泪,堆着满脸的笑,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