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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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乔记商行老板站在柜台前不停地朝外望着。

他面色阴沉,且呈浮躁之相。门前有一辆木轮推车走过,车轮子响脆的吱嘎声,让他的耳朵很不受用;他想跃出门去,把那辆车子砸掉,把那些碎木头丢到后院去,做冬天升炉子的引柴。但他没有动作,他似乎觉得这样做不符合他乔老板的身份;便嘴角抽搐了两下,听那车子吱嘎地远了。

乔记商行老板又黑又胖,步态重滞,言语寡淡,人称乔大胖子。乔记商行有两个部分,一个杂货店,一爿小酒馆。都是鸡毛小店,称商行是一种时兴的叫法,弄个大招牌,显示实力的殷实,给客户以安妥感。杂货店由乔大胖子自己照看,酒馆则由老板娘小金花支应,没有伙计。小酒馆叫“金花酒家”,以老板娘的名字命名。“金花酒家”曾有过一个跑堂的女孩,叫春红,因为总是跟乔大胖子眉来眼去的,被小金花打了一巴掌之后辞了。为此,乔大胖子几天辗转难眠,小金花用心撩拨他那个雄健处,以期让他乐起来,与她夫妻夫妻,那个地方竟也没有反应。“不是怕你招惹那小骚货,是怕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财产,被你外拐了,咱还有咱那宝贝儿子哩。”小金花悉心安抚乔大胖子。他的心气渐渐平了。

晌午,月华学堂的殷先生不期而至,对满脸堆笑的乔大胖子说:

“我今天是特意登门拜访。您家的乔公子半年来的学业很是不景气,近两周以来竟不去上课了,不知尊下何意?”

乔大胖子极惊异,“怎么,乔盛不是去上课了么?”

“没见。我以为您另有打算。”

“不对,他每天早晨闻鸡而起,背着一个大书包,很勤勉地去你的学堂,如何不见他的踪影?”乔大胖子反问道。

殷先生也迷惑了,“那就怪了。等乔盛回来,您得过问一下;不过,既然不是您另有安排,我也就放心了。”

月华学堂是一所私立高小,殷先生还仰仗着学生混吃穿,他不希望学生都外流到别的学堂去。

乔大胖子留殷先生到金花酒家呷两盅,殷先生斯文地一摆手,“领情了。您的月份子已经给了,就不好意思再叨扰了。”便绝然地走了。

他所说的“月份子”,是学生家长按月给私塾老师的饷钱。乔大胖子到月头就让学生带去,是从不拖欠的,便在殷先生心中,颇有些位置。

殷先生走了,乔大胖子很不安起来。他转身进了隔壁的酒馆,劈头便问:

“你的宝贝儿子让你差到哪儿去了?”

“不是去上学了么?”小金花困惑地说。

“上个太!刚才殷先生来过,跟咱寻摸人;他两头不见影子,搞什么搞!”乔大胖子所说的那个“太”,是指男人的那个雄健之物;以前他都是叫其极鄙俚的那两个字眼儿,做老板了,便改了,认为这样说来,才像个老板的样子。

“那就邪乎了。你先把店面关一会儿,去找找他。”小金花表现出担心的样子。

“去哪儿找?我就等着他个太,看他回家怎么交待!”乔大胖子气咻咻地踅回他的杂货店。他困惑于他那胖大的身子,他懒得动。

“就等他个太”他心里说。目光便游移于店铺的门口。

一个有乔盛般身块的影子在门前晃了一下,他心中一喜,但闪进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孩子。

“买十二块瓦。”孩子说。

“门边那儿堆着,你自己去数吧。”乔大胖子的目光仍在店铺门前游移。

“给你钱。”

“就放在柜上吧。”

乔大胖子顺手便把钱扔进钱匣子里。

买瓦的孩子走了,他才想起应该点一点,但他已分不清哪个是新人的,哪个是旧有的,自己摇了摇头,“肏!”

他突然感到瓦堆那个地方有些别扭,过去整理了一下,才明白,那孩子拿走的瓦是十四块而不是十二块,他的心便更烦了。

“等他个鸡巴!”

这时的他,不是什么乔老板,只是个乔大胖子。

天黑下来了,乔盛终于在店铺门口出现了。

他笑嘻嘻地进了店铺,朝乔大胖子高声叫了一声“爹”;没听到答应,便抬头看他爹;乔大胖子那阴沉的脸,吓了他一跳,便又小声地叫了一声“爹”。

“你死哪儿去了?”

“上学了。”

“上你个太!殷先生来过了。”

乔盛高昂的脑袋便顷刻耷拉下来。既然殷先生来过,便没话说了。

乔盛不安地站在那儿,他也有差不多与乔大胖子一样高的身量,只不过略消瘦些;如果把他爹身上那成年人的水膘给他贴上几块,差不多就是第二个乔大胖子。

他快十七岁了,上着私立小学的三年级;这个三年级他已上了两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这个三年级他仍要上第三年。他颤抖地立在乔大胖子面前,鼻涕忽啦一下流下来长长的两条,哧嘧一声又整个吸进去,久久不见再出来。

“你老实说,到底去哪儿了?”

不言语。鼻涕出来又回去。

“你到底说不说?”

仍是鼻涕出来又回去。

乔大胖子愤怒了,给他抡过去一个大耳刮子。仍没有抡出一句话来,两条鼻涕却亲热地粘在他的大巴掌上;他高举着巴掌,望着那两条黄黄的鼻涕发愁。

挨了耳刮子的乔公子,看了他爹一眼,从柜台上拿过来一块抹布,递给他爹,然后又回到原位站定了。

乔大胖子擦去手上的鼻涕,把抹布扔到瓦堆上,“你说不说?”

正僵持间,小金花进来了。“哎哟哟,我的宝贝儿子,你野到哪儿去了?”边问边去抚摸宝贝儿子脸上刚刚红艳艳绽开的五瓣梅花。

乔盛狠狠地推了她一把,“你甭管!”

挨了一记大耳刮子的乔盛,规规矩矩地上了一阵子学。殷先生把情况通报给乔大胖子,乔大胖子疑虑的心得以平复。但一段日子之后,殷先生又来了,苦笑着说:“看来,您的儿子是不想上学了,他又有两天不到学堂了。”

“看来,我得收拾他个太的了!”乔大胖子说。

“收拾不收拾,是您做爹的事,咱不管这段。”殷先生说。

“难为你殷先生又跑了一趟,今儿晌午咱俩就喝两盅。”

“喝两盅就喝两盅。反正您的公子是不想让咱拿月份子了,喝两盅也无所谓。”

乔盛再回来,乔大胖子不露声色,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第二天早晨乔盛前脚走了,乔大胖子后脚也迈出了门。乔盛低头走得很快,从不回头张望。走到县城外护城河的一条小河汊子边上,他停住了脚步。这里很背人,芦苇也极茂盛,人蹲下去便见不到了头脸,有一股神秘的味道。

河边有一棵半大的柳树,乔盛把书包挂在矮处的树枝上,爬到树堂里。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柄鱼竿;他把缠在鱼竿上的钓线舒展开了,从脚下挖出一条蚯蚓,捏下一段放在鱼钩上,唰地一下就把钓钩甩到河里,然后坐下来,手把着鱼竿看着水面。这一切做得很娴熟,直让在暗处的乔大胖子心动。

鱼儿咬钩了,乔盛不慌不忙地把线收上来,钓上一条小鱼。乔盛把鱼摘下来,看也不看就又扔回水里;理一下鱼线,又唰地甩进河里,复又蹲下。如此这般几钓几放,直弄得乔大胖子大惑不解。但他又发现,乔盛钓鱼并不专注于水面,而总是盯着河的对岸,好像那里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在吸引着他。乔大胖子也久久地朝对岸望着,希望能看到点什么,但除了扶摇的芦苇之外,他什么也没发现。他看到他垂钓的儿子显得很浮躁,好几次索性站起身来朝对面看,他极纳罕。

夏日的太阳很毒,晒得乔大胖子的头皮直发麻;再看他执钓的儿子,也是满脸通红如熟蟹,脸上的汗泥亦是蠕蠕交并。他心疼极了!

他霍地站起身来,从隐身处朝前迈步。与芦苇的摩擦声惊动了钓者;他回过头来,惊呆了。

“好啊,盛子!这回可让我逮着了!”乔大胖子大吼一声,朝前蹿去。胖身子到底是不灵便,他被脚下的草根绊倒了。他摔疼了。爬起之后,莫名的火气便鼓胀得肥满,到了乔盛身边,一把把钓具撅了。竹竿的断处竟又扎了他的手,便把断成两截的竹竿一撅再撅。

惊惧的乔盛竟被乔大胖子拙笨的作态弄乐了。

这一乐,惹起了乔大胖子更大的愤怒,他一脚把乔盛踢到河里去了。

乔盛从水里爬上来,对坐在地上大喘不止的乔大胖子说:“爹,到底是让你给逮住了,我没话可说。”

“你爹那个太的,你跟爹回去上学,啥都好说。”乔大胖子困难地说。

“不,爹。”乔盛说,“鱼竿让你给撅了,人也让你给踢河里了,你的气就算出了;我的学嘛,也就不上了。”

“那可不成,我为啥逮你?不就是叫你上学么!”乔大胖子跳了起来。

“不上,不上,就是不上!”

“为啥不上?”

“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