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桥上的和尚背着他的功德箱回庙去了。
乔盛陪着支县长在桥边散步,一个香客主动地跟他们打招呼:
“支县长,您老好。咱们县政府净给老百姓办善事办好事,您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县长。”
支县长的心头很受用,心里暖滋滋的,感到自己真的就是一个大善人。
“您看,一笔小小的经费,有什么作用?它让老百姓感到县政府无所不在,您支县长无所不在。”乔盛阐述说。
支县长喜悦的目光与乔盛的目光碰到一起,两人会心地笑了起来。支县长拍了拍乔盛的肉脑袋,他心里鼓荡的岂止是感激之情。他有点儿爱他了。
晚上,乔盛躺在被窝里,窃笑不止。
海空师傅,就县政府给你的那几个大子儿,您算计着花去吧。这可别怨我乔盛心术不善,谁让您不会讲话呢!您应该琢磨琢磨,对乔施主敬着点儿,我可以跟支县长说一说,那明年的经费,给您老再长点儿。
乔盛不毒。
马队队长乔盛还做了一件有责任心的事,是他替支县长清理了县衙门前的环境。
关于这一点,支县长不知道。乔盛感觉也无需让县长大人知道,作为县政府的一员,默默地为县政府做点儿事,也是一种本分;不待人夸,而为的是对得起天地良心。
是怎么一回事呢?
县衙门前有一小块平地,在那小块平地上,长着一棵古柏。也就是陪着“敢死队”队长梅森英勇就义的那棵古柏。古柏下,常坐着一位老者,一个老乞丐。
老者据说是北平城里的,看到自己的女人跟一个军官通奸受了刺激,精神有点不正常,总是控制不住尿水,裤裆天天都是湿的,身上泛出一股股浓重的尿臊。女人不拿他当人,儿女们也不拿他当人,他便从北平一路要着饭下来,到了这座靠山的小县城就不走了。
他来到这个县城的时候,正是支县长登基那天;支县长坐在县衙那把古朴威严的太师椅上,他则坐在古柏那虬曲而冰凉的树根上。如果县衙大堂的门敞开着,兴许二人还可以打个照面。但县衙的大堂总是紧闭着,支县长便始终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可爱的邻居。
但是支县长的贴身侍从乔盛看到了。他皱了眉头。
老乞丐满脸黑暗,泥巴土灰垢得极厚,只有眼白是白的。嘴唇也显得异常红润。他得吃东西,他得咀嚼,唾液是它的天然清洗工。他穿着一件瘦巴巴的黑灰衫子,偶一抬手,看到腋下有一小块儿白色,可以确定,他起初穿的是一件白衫子,雨露风尘和身上的油腻使它漫漶了,成为今天的模样。他的下衣,在腿裆处开了口子,动作大一些的时候,会瞥见他那一吊萎靡不振的家伙。他身边放着一个成色不错的篾篮,篮里有一碗一钵。碗是他盛钱的,钵是他装饭的。钵上有盖儿,谁要是给他半碗稀饭,装在里边,不会落下灰尘。
他足个很文静的乞丐。
他坐在那里并不吆喝,静静地等待着。看到有人过来,他便轻轻地挥一下手,提醒你,在这棵古柏之下,还有一个喘气儿的;他还需要你施舍给他一两枚小钱儿和一碗半碗的饭菜。
他刚来的那一天,人们感到纳罕,便围着他看。他平静的样子很招人垂怜,便纷纷解囊,他那小钵里甚至有了几块红烧肉。今天正是县长的喜日子,他沾县长的福,吃上一顿年饭。有几个老太太看了看他,竟背过去流泪。一个还说:“他活不长了,没气脉了,你瞧他那卵子蔫了。”一个便说:“造孽呀,造孽!他的女人昨这么心狠,儿女也没一点儿良心。”好像这就是经天纬地的大事,县长的大喜之事,反倒不足挂齿了。
乔盛把人群赶开了:“瞧什么,瞧什么,县衙重地不许聚众吵嚷。”
人们三步一回头地走了,表现着本地人固有的善良。
乔盛想跟那个乞丐发作,却也感到了他沉静的力量。跟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乞丐发作,总显得有些那个。他俯下身子,往老者的碗里丢了两枚小钱儿,和气地说:
“老人家,今天是县政府成立庆典,您坐在这儿,有点儿不合适。您到别处转转,碗里的钱也不少了,给自己买盒烟抽。”
老人点点头,着他的小篮子走了。
他的腿瘸得厉害,走起路来很吃力。那是奸夫打的。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
老乞丐很仁义。
县政府的庆典过去了三天,老乞丐又悄然坐在了古柏之下。
老乞丐已经认识了乔盛,见到他,还朝他微微一笑。
乔盛虽然心里很不快,但没法发作。
老乞丐就整天坐在县衙门前的古柏之下,静静地守着他那个成色不错的篾篮。他成了县城一景。
县城的百姓好像是接受了他。他不走不动的,篮子里竟总是不空,他没有被饿死。
小城虽小,人情很厚。
有时外地人到县衙办事,向县城的人问路:“县衙门在哪儿?”
人们会告诉他:
县衙门在一座大庙里,庙前有一棵几搂粗的古槐,古槐下有一个守着篾篮的要饭老头儿。
老乞丐成了一个路标。因为县城里有好几座空庙,庙门前都有粗壮的古柏,而只有县衙门的古柏下,有一个要饭的老头儿。
老头儿应无恙。
但是老头儿却病了。
他倚着古柏的一条虬根躺着,两天了未曾动一下。风刮过来,掀开了他的破裤裆,让他原本隐约的一吊东西暴露无遗。沉静的老人,昏沉在病中,他已顾不上什么体面。
看着那吊萎蔫的货色,乔盛心中疼痛。
在这棵古柏之下,就义了英勇的“敢死队”队长,这棵古柏是英魂缭绕的地方;在这么一棵英雄之树下,竟袒陈着这么一个潦倒污秽的家伙,他感到英魂受到了嘲弄。
他看看县衙门那朱漆的大门,他感到那朱漆的大门也受到了嘲弄。
他感到在盛世的朱漆大门之下,不能有如此的败象。
他觉得应该想个办法。
老乞丐的病很重,三四天了,他仍然躺在古柏之下一动不动。他的头很热。
乔盛到了县城的西药店,叫来药店的伙计。
伙计摸了摸老乞丐的头,又摸了摸老人瘦骨嶙峋的胸,说:“他发疟子了,这里蚊虫太多,把他町毁了,得赶紧吃点药,要不转到心肺上去,可就没治了。”
乔盛跟着伙计回了药店,拿了不少药,然后递过几张票子。
伙计说:“嗜,给他治病是行善积德的事,还收什么钱。”
乔盛说:“你们做的是买卖,有买卖的规矩,再说,你只是个伙计,你向老板不好交待。”
伙计只好收了钱。伙计感动不已:“乔长官,您真是个大好人。这年头,像您这样的好人不多。”
乔盛亲自给老乞丐喂药。
老乞丐终于好转过来。
乔盛便给他弄些热汤热面吃,让老乞丐哽咽不止。
这一切都被县衙里出出进进的官员、百姓看到眼里,都对乔盛生了几分敬意。
老乞丐终于恢复了健康。
因为乔盛的缘故,他对那个朱漆大门产生了感情,更坚定地生活在古槐之下。只是比以前更沉静了,似乎是不愿让自己的存在,打扰了那扇朱漆大门。
一天,夜幕四合,街上阒寂。
乔盛把在昏冥中的老乞丐叫醒了。
“老人家,我去了一趟北平,找到了您的儿子;我向他说了您的情况,劝他把您接回去。他同意了,跟我来接您了。”
“他在哪儿?怎么没见他?”老人问。
“他在北边的庙里等您。他怕人看见,没面子,所以叫我来接您。”乔盛说。
老人家对乔盛的话深信不疑。
乔盛给他治过病、救过命,在他的心中,乔盛比他的儿子都亲。
老乞丐起篾篮,跟着乔盛走了。
夜色下,老人走得很不平稳,乔盛去搀扶他。
老人很倔强:“不用,我自己能走。我都从北平走到这儿,这么两步路还难得住我?”
老人走得虽然很不平稳,却走得很快。看来他恩儿的心,还是很迫切的。
进了北边的破庙,一股清冷的霉味儿扑面而来,老人打了一个寒颤。“我儿子在哪儿?”
“您再往里走两步就到了。”乔盛环视着四周。周围漆黑一团,只有公耗子和母耗子拉拉扯扯的声音。
前边有一片疯长着的蒿草,把人的视线遮住了。
老人站住了,叫着他儿子的名字。
他突然感到身子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站立不稳,朝着那片长疯了的蒿草倒去。
蒿草包拢的,是一口井,他一头栽进井里去了。未等他明白过来,深深的井水,已永远地把他淹没了。
这是一口被废弃了的古井。井里的水很丰沛,冲天的水气透出地面来,给地面的蒿草以温润的滋润,所以蒿草长得比别处疯狂。这口井是一口吸命之井,许多孤男寡女不堪生活的痛苦,都投入了它的怀抱,所以,尽管这口井的水质很甜,附近的居民从不饮用这井里的水。
这口井有着黑甜的不被惊扰的梦境。
善照的乔盛,给老人选择了一块多么好的安息之地啊。
老人从此不会再孤独、再寂寞,井里的那些魂灵,会整天簇拥着他。
走到大街上,乔盛没有遇到一个人。
做了天大的善事,还不能对人说,这个世界!乔盛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感到很委屈。
你也不想想,你做县长的体面是谁给的?****的支县长!乔盛痛快地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