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盛在警卫班感到的压力,很希望能在家里发泄一下。
他有一个美丽的妻子,美丽的妻子身上又长着两条美丽的腿。这一切,足以使他身心的烦累得以发泄。
但他固执的妻子以她愚钝的所谓妇道与自尊顽固地阻挠他的发泄。这种阻挠催开了他的恶之花,他更加疯狂地虐待和摧残他的美丽的妻子。
春凤白嫩的大腿已青紫如烧,走路都有点儿困难。
有一次被掐得实在不能忍受的时候,春凤说:
“姓乔的,早知道你是这个样子,还不如嫁给黄团副作小,他是真的稀罕我。”
“你真不要脸,****!”乔盛骂着。
“我早就没脸了,也就剩一张脸皮了。”春凤说。
“……”
乔盛的摧残引起了春凤的反抗,她穿衣下地以后,把碗碟等易碎物,不是砸到乔盛的脸上,就是扔到坚硬的地上。听着尖锐的碎音,春凤心中的痛苦得以缓解。
“悍妇!”乔盛说。
“都是你逼的!”春凤说。
也是。春凤本是温柔女,乔盛逼良为悍妇。
他是咎由自取。
但春凤砸了家伙之后,义遭了乔盛一顿毒打。这次,不是掐她的腿,而是没鼻子没脸,打到哪儿算哪儿。因为不是光身上在床上挨打,所以春凤也就没有顾忌,你越打我越砸,我不害羞,我无羞可害。
所以乔班长的家庭陷入了这样一种模式:
摧残—反抗—再摧残—再反抗。
最后,乔盛不得不偃旗息鼓。遇到一个不怕打的女人,打也没效用;相反,折腾得久了,传出屋去,让支县长听到,让团司令部知道,他乔盛在外的好名声也就污损了。人们虽然不会当面批评他、指责他,背后也要议论他、挖苦他——
这是一个伪善的家伙。
这是一个变态狂、虐待狂。
这是一个丧尽天良人面兽心的家伙。
这些词句,从春凤嘴里骂出来,会增加他虐待的快感;要是从市面之人嘴里说出来,他会价值丧失,无地自容。
他不能把事弄到屋外去。
他也知道,女人被虐的原因,也是女人无法启齿的。女人也不愿把事态扩大到街面上去。
但虐待摧残与反虐待摧残斗争弄出来的声响,那些尖脆的,那些破碎的,那些愤懑的,那些失声的,小小的屋字是关不住的。
乔盛要搬家,要搬到乔大胖子那儿去。
儿子要搬回来住,这给乔大胖子的生活带来一丝亮光,他自然是乐意的。
支县长感到意外:“住得好好的,搬什么家?”
“孩子小,总是夜哭,怕影响县长休息。”乔盛说。
“枪炮子弹下我都能睡得着,甭说小孩子的哭声,不要搬了。”支县长真诚地反对。
“不,支县长,谢谢您的好意,我主意已定,还是搬吧。”
“你这人真固执!”
春凤也同意搬家。她本来出身于店家,在大杂院里住惯了,突然到了衙门的幽深之地,她感到很别扭:不是接不上地气,而是接不上人气儿。男人既然在这里住着,她也只好相随。在衙门里住着,心理上也感到受到压抑。受到男人的欺辱还不能公开反抗,认为那是村妇骂狗伤风败俗。也就是说,都要留点虚假的面子。春凤是个爽快人,她在这里住着不爽快;到了乔大胖子那里,生活倒自由了。
见春凤也主张搬,支县长也就不执意挽留了。
“这里的房子还给你们留着,等孩子大了,你们就搬回来,你们十娘也喜欢孩子。”
到了乔大胖子那里,两口子一发生争执,就能放胆地叫骂了。
一是那杂货铺的大门一关,自成一统;二是在村街上两口子骂架是习以为常的事,见怪不怪,并不以为你乔大班长两口子吵架有什么特别。
看到儿子儿媳经常叫骂撕掳,乔大胖子心很烦。
“盛子,我以为你们回来是陪你爹过安静日子来了,没想到你们是回来打鸡骂狗来了。守着那么好的一个媳妇,你不好好过日子,抽的哪门子疯!”
“她好在哪儿,哪儿好?一个丧气货。”乔盛说。
“造孽吧你。”他爹没好气地说。
“造孽?你和我娘打早就造下孽了,我能不是个造孽的货?”
儿子强词夺理,揭老子的短儿,气得乔大胖子只有干瞪眼的份。他那个粗脖子本来就短,现在就又短了半截。
乔盛在家里情绪不爽,到了警卫班也瞧哪儿哪儿不顺眼。不是这个的被子不叠,就是那个的脸盆放得不是地方……弄得全班士兵惊惊乍乍、胆胆怯怯,一天天看着乔班长的脸色过日子。乔班长高兴,他们就松动点儿手脚;乔班长的脸色一不好,他们就噤若寒蝉,像耗子见猫。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士兵的心也就疲沓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农村的话,“小肚子儿搬家——离****远远的”,我们躲你远点就是了。士兵躲远点儿,能躲到哪去?也躲不出警卫班。他们是身子敬畏他,心跟他疏远;都躲在各自的一隅,不吱声。
有时乔盛从外头回来,进了警卫班,感到死气沉沉的,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他很生气,大喊:“人呢?”
从东边的墙角出溜出一个:“怎么班长,啥事儿?”
又从西边的柱子钻出一个:“不是在这儿呢嘛。”
左右清点,人码都齐。
乔盛哭笑不得。
“就你们这德性,能打仗?”
“打就打呗,谁还不会放枪。”一个怯怯的声音。
“打你娘的脚,就你这个肉劲儿,子弹先找上你。”
“死就死呗,还省心了呢。”
上兵让他弄得连一点儿心气儿都没有了,恨不得挨枪子儿。
他心里感到很悲哀。在这样的警卫班,他一点儿作为也不会有。
日子久了,他发现支县长的警卫小刘虽然每天还向他汇报工作,却总是闪烁其辞;支县长也每天都跟他坐会儿,却总是谈些不成不淡的事。尊重依旧,亲热依旧,他觉得这背后缺少点儿真诚的东西。
他感到自己好像成了多余的人。
他不敢承认这个现实。虽然感受着,嘴上却缄默着,心里也默默地承受着。
乔班长好孤独啊。
“春凤,你瞧,你是我老婆,你干嘛对我跟仇人似的?你这样对我我很伤心,我除了有你我还有啥?”乔盛出奇的谦和。
“你今天是怎么了,人似的,你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啊?”春凤很纳闷。
“我还卖什么药?除了毒药,我什么药也没有了。”乔盛沮丧地说。
女人看到突然就蔫下来的男人,心里竟也漾起了一丝怜惜。
“你是不是病了?”
“没病。就这个跟猪也似的壮身子骨,会病?”他拿过春凤的手:“你瞧,春凤,我就有你这么一个漂亮媳妇,我没有别的女人是不?”
“这倒是,我没有见到你有别的女人。”
“我没有别的女人就说明我心里是对你好的,你也应该对我好点儿。”
“对你还不好?够容忍你的了。”
“还应该更好点儿。”
“怎么个更好法儿?”
“你瞧,我就有一个爱看翘腿的毛病,而你就长着一双好看的腿,你是我老婆,你不给我翘,谁翘?”
“我就知道你心里憋着宝,绕来绕去还是这抿子事,我不翘。”
“你瞧,春凤,这个毛病也不是我故意犯的,是从小造就的,我倒是想改,就是改不了;你以为我不痛苦,我也痛苦!让你翘翘腿,是难为你了,但是你可以帮我治病。你今天翘了,明天就不用翘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男人的和风细雨、自我剖白,让春凤感到他既可厌又可怜。她不言语了。
女人的沉默,就是一种允诺,男人把女人抱到床上,很快就把她的衣服脱光了。
女人说:“可就这一次。我是可怜你,你掐到我腿上的印子都印到心上去了,我恨你。”
男人点点头。他是想,这女人说话是嘴不对心,她允许了你第一次,就会允许你第二次。不管怎么着,先得好好利用利用这第一次。
女人青紫斑斑的一双白腿给他翘了起来。
真是不容易啊。他要好好承纳承纳。
但他又失败了。
女人没说什么,她已经不屑于说了。
等他缓过气儿来以后,他说:
“再来一次,你帮我治病得有耐心。”
女人果然又给了他第二次。说:
“你着什么急?就是两条女人腿,还是你老婆的腿。”
女人不仅表现出耐性,而且还表现出非凡的理性,男人应该感受到。
然而他没有感受到。
在他放荡的玩味中,他又早泄了。
女人失望地放下了腿。
女人的失望像一记重锤,敲得男人的心疼痛、躁厉、愤恨。
“再来一次,我就不相信自己就那么无能!”
“不来了,我累了。”女人说。
“你怎么也是做好人了,好人就做到底。”
“我这个好人做不了,你愿意找谁做好人你就找谁去吧,我是想开了。”
“那是以后的事,先说眼前,再来一次。”
“你说出驴大的天,我也不来了;你的病,不是身子上的病,而是骨子里的病;你自己要是不想治好,就谁也治不好。”
“不用你来教训我,你只管翘腿吧。”
“不翘。我也是人,我既要体贴别人,也要体贴自己,我烦了。”
“春凤,你瞧,你要是不翘,我可就管不住自己了。”
“你管不住自己怎着?”
“还掐你的腿。”
“要掐你就掐吧。我身子受点苦,我心里好受点儿。”
“那我就掐了。”
男人嬉笑着掐下去,掐得很重。
女人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
“受这个苦干嘛,还是翘吧,春凤。”男人嬉笑着。
“甭叫我的名字,你不是我男人。”
“不是你男人是啥?”
“你是猪,是狗,总之不是人。”
“你骂得好,我掐着也就踏实了。”
便又深切地掐下去。
女人咬紧了牙关,无声无泪也没有绝望。
男人依旧嬉笑着。
男人对女人的摧残已到了公然的地步,他的良知已经麻木了。
女人也把男人赶出了她给他留下的最后的一个心灵角落,便是对他的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