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找谁?这找女人多少也得有点感情,没感情凑到一起,不跟牲口似的。你们年轻人那一套,我就是看不惯,不理解。”
乔盛乐了,他知道他爹的这辈人,虽也风流,虽也风骚,毕竟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东西。他有些理解。
“春凤那人是个好人,可惜毁在你手里了。要不跟你,也俩孩子了。她应该活得好,她人很正经,并不是漂亮女人都不正经。”
“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您。”乔盛居然有些哽咽。
“你小子到底还是有点儿良心,可惜你良心发现得太晚了;你就自己后悔去吧。”
“……”
俩人喝多了,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就互相看着。
乔盛感到,他真是我爹;乔大胖子感到,他真是我儿子。
父子俩的心,也就温暖起来。
乔大胖子看到乔盛腰上的枪:“盛子,你爹这辈子,捋过秤杆子,攥过烟杆子,也摸过女人的腿杆子,就是没有拿过枪杆子。你把枪掏出来,也让你爹见识见识。”
乔盛感到他爹很有意思,也没有多想,就把枪掏给了他爹。
乔大胖子接过枪:“这枪怎么打法?”
“打开保险,一搂机儿就成了。”
乔大胖子按乔盛的指点,居然把保险打开了。他用枪指着乔盛:“我真应该崩了你,留着你也是个祸害。”
乔盛说:“爹,您别闹着玩,枪容易走火儿。”
乔大胖子摆弄着手里的枪,“这个小玩艺儿,真奇怪,只要轻轻一抠,多美的女人也撂倒了,多高贵的人也成了一堆死肉,再想不开的事儿也扔给别人了,真是痛快。”
乔大胖子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乔盛惊呼:“爹,这可是真家伙,不是闹着玩儿的!”
乔大胖子怪异地一笑:“知道。”枪便响了。
他一头趴在了桌上,脸上的笑凝固了。
乔盛终于明白了:他爹跟他喝的是告别酒。
他爹对他、对这个世界,已经失望了厌倦了,以他特有的方式寻求了解脱。
浑浑噩噩了一生的乔大胖子,虽然一生黯淡,但他内心深处还始终保留着一点小小的自尊:他没有能力善始,却给自己选择了善终之路。
愿好人乔大胖子安息。
为了执行******“扫清北平外围后,对北平至天津之间诸点实行隔而不围,围而不打”的战略方针,以实现促成北平傅作义之敌投降的战略意图,京西纵队奉命把县城包围了。
京西纵队考虑到县城的防御状况,决定智取,智取不成再进行强攻。
县城里的保安团有近两千人,配备有各种火炮二十三门,重机枪十挺,轻机枪六十挺,有相当的火力。自从保安团的一个连遭京西纵队夜袭之后,支县长加强了城防建筑:县城四周建了三米宽十米高的围墙,每隔五米建有碉堡式岗楼一个,城墙外建有护城壕,壕沟深丈五、宽二丈余,沟内有水,沟内坡堤上筑有地堡,沟外宽阔地带埋有地雷。是个易守难攻的战略格局。
京西纵队司令亲临前沿,致信支县长。信中讲明了当时的形势,为使城内居民免遭涂炭,要他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支县长接信后略有迟疑。乔盛提醒他,他们残酷剿杀史队长的抗日支队与京西纵队结下了宿仇,投降之后下场不会太好。支县长也做如是想,便感到大限来临。他想与其放下武器任人宰割,不如拼个鱼死网破,杀身成仁。他向保定司令部和楚溪春主席发了请示电。回电果然命他死守县城,为党国尽忠,并命令他,县城一旦守不住,就要破坏城内重要设施,拼死突围,然后到保定集结。
保定的电令,又坚定了支县长守城的信心。
由于保安团拒不投降,京西纵队发起了强攻。
京西纵队先投入了一个连的兵力进攻南门,试图从南门打开一个豁口。支县长率保安团负隅顽抗,轻重武器猛烈开火。
易守的优势使他们赢了这第一回合。
京西纵队的那个连在壕沟前挨了地雷的炸,在开阔地带上他们又无处藏身,城内密集的火力全倾泄到战士的身上,一个连的战士几乎都损失掉了。
保安团的行为激怒了京西纵队,纵队司令亲临前线指挥。他向南门投入了两个营的兵力,在炮火的配合下,拼死强攻。
京西纵队的士兵表现出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前边的战士倒下了,后边的战士抬起他们扔下的梯子继续冲锋;壕沟被尸体填满了,他们就踏着死者的遗体上。他们打红眼了,好像他们面对的已不是横飞的子弹,而是吹帽的飞尘。
这悲壮的气概把守城的保安团弟兄吓坏了。
乔盛的心里受到了震动:京西纵队是用血肉铺成进城的路途,表现出势在必得的拼死决心;京西纵队死的人愈多,他们的罪孽愈深重;当县城被攻陷之后,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望着远处红旗之下,京西纵队那攒动的人海,乔盛胆战心寒:这个弹丸小城还能守到几时!
覆灭的命运是注定的。
他想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士兵,尽管有着一个内定的副营级待遇,没有必要把自己捆在国民党的战车上,白白送死,应该给自己留条后路。
“支县长,不能打了,还是投诚吧。你越打这仇恨越深,到时候你想投诚都来不及了。”乔盛劝支县长说。
支县长白了乔盛一眼:“仗都打到了这个份上,你投降都来不及了。打吧,听天由命吧。”
“打仗是为了政治,玩政治是你们当官儿的事儿,我不想奉陪了。”
“那我就对你就地正法!”
“跟了您这么多年,您下不去手。”
支县长不是肖营长,还真下不去手。
沉吟片刻,支县长倒笑了:“不过,乔盛,共产党史队长可是你打死的,京西纵队能饶过你么?”
支县长的话刺痛了乔盛的心。
他这才感到,自己还真是没有退路了。
打吧,临死前过过枪瘾吧,他悲哀地想。
他便拿过一杆长枪,打倒了一个,又打倒了一个……他又打回了打史队长打日本人的感觉。
他兴奋起来。
一枪,又一枪,枪枪有收获。这么多年不这样打枪了,真打起来,他的枪法还挺准!他对自己很满意,不小瞧自己。
正在他心情不错的时候,他的两条鼻涕又流下来了。他以为他的毛病已经好了,但一到某个节骨眼儿上,就又情不自禁地犯了。他恶狠狠地把鼻涕甩到战壕里,但一端起枪,两条新的鼻涕又飘零如初。
流淌不止的鼻涕影响了他的射击情绪,他把枪一扔,颓然地坐到地上。
这两条鼻涕就像他为人的劣根性,一遇意外的机会,便暴露出来,使他总也成不了一个清爽的人。
他沮丧极了。
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像两条鼻涕。
县城的南门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县城眼看就要守不住了,支县长要乔盛传令炸掉县城里一切有价值的设施。
这个命令让乔盛有点难以执行。
他自小生活在这座县城,对一草一木都有感情,包括山顶庙这座古寺。这座古寺虽然给他留下了不愉快的记忆,但它毕竟也代表着县城的历史古韵,是世代居民香火所系,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较为神圣的位置。一旦炸毁,居民的怨恨会不可遏制地倾泄出来,甚至会挖掉他乔家的祖坟。对他家里逝去的先人,包括他爹她娘、春凤春红,他觉得生前对不起他们,难道死后也要被他搅得不能安宁?
支县长是外县来的人,他没有乔盛那样的依恋与顾忌,他不知道县城里一草一木在乔盛他们心中的份量。
见乔盛迟迟疑疑地不去执行他的命令,支县长火了:“乔盛,你如果再不去执行命令,我就把你交给共产党,让京西纵队审判你!”
支县长的话,在乔盛心里产生了逆反情绪:打掉史队长是你的命令,而且也只有你知道;与其让你和京西支队两头挟制我,我不如选择一头,获得解脱。
他想到解脱的最好方式,就是把支县长干掉。
他虽然跟随支县长那么多年,除了一种互相利用的关系之外,除了一种习惯性的淡淡的依恋之外,他与支县长并没有与肖营长的那份感情;而且对支县长,他心里没有敬畏,更没有敬佩,一般的主仆关系而已。
他把枪对准了支县长:“在你没有把我交到京西纵队之前,我先结果了你!”
支县长一怔,然后又笑了:“你不会,乔盛,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对你不薄。”
然而,乔盛的枪响了。
支县长带着满脸的惊异与困惑倒在了地上。
他不清楚,乔大班长是很懂得利害的。
乔盛对城墙上的弟兄们说:“支县长死了,咱们赶紧投诚吧。”
守城的士兵早已不想打了:“我们投诚!”乔盛蹲在破城墙下的俘虏群中,等着京西纵队进行登记。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来到他面前,向他敬了一个礼。
“你就是乔盛?”他问。
乔盛站了起来:“我是乔盛。”
“是你把支县长打死了,号召士兵撵城的?”
“是。我看你们的人死得太多了,心里受不住,就把他打死了。”
那个军官一晃脑袋:“其实你不打死他,我们也能攻进城去;革命战士不怕死。”他说。
乔盛觉得那军官的话很不近人情,很想再说两句;不过自己既然已做了俘虏,真的成了两条鼻涕,人家爱怎么甩就怎么甩,爱甩到哪儿就甩到哪儿吧。他嘴巴嗫嚅了两下,不吱声了。
“不过,你深明大义,迷途知返,率众起义投诚有功,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那个军官又说。
军官的这句话,倒叫乔盛看到了希望,他谦卑地一笑:“这都是人之常情。”
“纵队首长让我问问你,不,让我间问乔先生,您是愿意留在部队里,还是留在地方上,由我们来安排。”
“留在部队里吧,我喜欢军旅生活。”乔盛竟然说。
在地方上,他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况且地方上的许多回忆,也会让他不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