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盛正在警卫班里打瞌睡,突然听到一声枪响,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支县长的警卫小刘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他身上中弹了,喷涌着血水。
“乔班长,有人行刺支……支……支县长,快……”身子一挺没气儿了。
他奔出门去,看到支县长趴在门厅的柱子跟前颤抖着朝外还击。
“支县长!”乔盛喊了一声。
听到援兵已到,支县长高兴地站起身来。对面又响了一枪。乔盛推了支县长一把,子弹从乔盛的耳边飞了过去。
“支县长危险,您趴着别动。”乔盛回头大喊:“警卫班,警卫班!”
警卫班的士兵涌了出来。还没等弄清怎么回事,就被撂倒了两个。
乔盛已看清了刺客的位置,打出两枪:“都跟我来!”
警卫班跟乔盛依据有利地形打倒了两名刺客,剩下的两名转身就跑,乔盛他们紧追不舍。
刺客朝山顶庙方向跑去。
在途中,他们又打倒了一个,另一个好像也受了伤。
他们追到山顶庙门口,那个人不见了。
他们敲开了山顶庙的庙门。有一个小和尚惊慌地问:“施主们有何见教?”
乔盛说:“我们正在抓刺客,他受了伤,好像跑到庙里去了。”
那个小和尚说:“海空师傅正带领各位师傅早祷,未见生人进来。”
乔盛说:“我们明明追到这里不见的,他莫非会遁身术不成?请小师傅给个方便,我们进庙里搜一下。”
“请列位稍候,我去问问海空师傅。”小和尚退进去了。
不一会儿海空出来了。海空拧出来一丝笑:“乔施主,今天要祷什么?”
乔盛觉得他明知故问,没好气地说:“什么也不祷,搜刺客。”
“寒寺并未有生人进来,贫僧可以作证;若是施主尚有存疑,也不妨搜一搜,不过要轻一些,寒寺正在做佛事。”
乔盛嫌他啰唆,仄身便进去了。
一干人马在寺里搜了两遍,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海空一直陪着他们,表现出相当的耐性,见到他们已经搜完,海空拧着笑说:“贫僧还有佛事,就不奉陪了,请各位施主走好。”
出了庙门,乔盛很是不甘心。
“这个他娘的海空,我瞧着他那脸笑就可疑。”他说。
乔盛对海空有一种隐隐的恨意:他一直认为,要不是上次那个海空瞎白话,春凤也不至于又给他生一个女儿啊。那纯粹是海空老儿诅咒的结果。
他心一黑:“走,咱们回去,单搜海空的禅房。那里可是个隐藏刺客的好地方。”
他是冲着海空去的,不在于搜出刺客,而足要寒碜寒碜他。
他们直奔海空禅房,弄得海空措手不及,他伸出双手挡驾:“施主,老衲平时吃斋念佛,哪里经得起您这般惊吓。”
乔盛一笑:“海空师傅,冒犯了。搜!”
果然就在海空那幽秘的禅房深处,一张积满风尘的旧香案的底下找出了那个受伤的刺客。
这也出乎乔大班长的意料。
他们把那刺客五花大绑,问:“谁派你来的,是不是京西纵队?”
那个刺客颓然地低着头:“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少废话!”语气竟是蛮高亢的。
乔盛把那人推到海空面前:“海空师傅,这也是您的香客?”
海空兀然地捻着他手中的佛珠:“乔施主,事至如此,老枘已无言。”
乔盛一笑:“就此事,我还要听海空师傅点拨呢。”
海空说:“人心就是一盏灯,心存光明者,不点自明;心头蒙尘,别人是点它不亮的。”
乔盛心里很是厌恶:你人都陷落了,还振振有辞,脸皮真是太厚。
他当着海空的面抽打那刺客,刺客的伤处血流更涌,不禁呻吟起来。海空的眉头皱了一下。虽然他满脸皱褶,乔大班长还是能够看到他新的皱痕。
他对手下人说:“拿刀来,把这个刺客挑了。”他是有意说给海空听。
海空双手合揖;“阿弥陀佛,佛门重地,不得杀生,乔施主,请您以慈悲为怀,带他离开寒寺。”
“海空师傅,是您老把他留在了贵寺,给贵寺招来刀光之影。做为贵寺的主持,面对诸位佛家师傅,您老的慈悲之怀又上哪儿去了?您真是倒背手瞧告示——假充圣人。”乔盛挖苦说。
海空嘿嘿地笑了起来:“乔施主,这圣人不是说出来的,也不是瞧出来的;但求善事,不惹人祸,乃真圣人。”
乔盛索性撕破了脸皮:“海空,你真他娘的扯蛋!你吃斋念佛一心为善,可是你的‘素心’背后,袈裟之中却包裹了一颗非佛的祸心;你念的虽然是一本波罗般若经,整天阿弥陀佛,却从属于一种政治,你念的是一本‘政治经’。正是你把灾祸引到佛门圣地,在刀光血色中,使佛门这块净土,变成了是非之地。你是佛门的叛逆,是佛门的罪人!”
海空哈哈大笑,那一脸皱褶竟舒展了。“乔施主,体灵慧蛮高,不须旁人点拨。不过,我要对你说的是,我念的‘政治经’与我念的阿弥陀佛经并非相悖,而且相承,皆是向善从义。从义者,不管念的什么经都会向善,不义者,再正统的经卷,也会念出罪恶来!乔施主俗心太重,已不能迷途知返,你是个罪恶之身,已很难善终了。”
乔盛被激怒了:“把海空秃驴拉回县衙,斩首示众。”
他手下人蜂拥而上。
海空一摆手:“阿弥陀佛,贫僧乃佛门信徒,身系寺庙,不踏凡尘。既已触怒乔施主及县界政要,祸及自身,愿就地坐化。”
海空之意,是死也不离开寺院。
“这可由不得你,带走。”乔盛说。
海空拧出满脸的笑:“乔施主,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两军对阵,尚讲仁义,何况在本家寺院之中。”说罢,从容地走进禅帐,缓缓地坐在禅床之上,掸掸身上的风尘,双手合揖,合上了眼睛。
众僧砉然跪成了一片:“师傅!”
乔盛感到了一种力量,不敢近前,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久久,海空那张多皱的脸,变得完全舒展了,且带着满面明朗的笑意,分外安详。
众僧流下了热泪。
近前触摸他的命穴,已气脉皆无。
但他恬然的姿容,却像在闭目养神,不久,会幡然醒来。
山顶庙里弥漫着一种极其庄肃的气息。
海空后来进了本县的县志,称他为“政治僧侣”,俗称“政治和尚”;述及他安然坐化的情景,冷静的史笔也带上了敬慕的感情色彩。逼他坐化的乔大班长却没有人志,字面上写着:“国民党县党部的一伙匪兵犯人寺内,抓走我地下工作者一人……海空遂安然坐化。”乔大班长湮没在“一伙匪兵”之中。相反,支县长却在县志上留下了大名。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已悄然人关,北平的气氛紧张起来,京西的这座小县城也成了惊弓之鸟。支县长已命令衙门的工作人员昼夜整理文件档案,其中的一些已悄悄地焚毁。
乔盛回到了乔记杂货铺。
乔大胖子又黑又瘦,委顿地坐在店铺上,生气很弱的样子。
“爹,我来看看您,快开仗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乔大胖子抬起眼皮,白了他儿子一眼:“该打就打呗,这命里该有的仗,你躲不过去。”
他想把烟点着,但是很笨拙,好像他生命耗损得连烟都点不着了。他颤抖着。
最后,还是他儿子帮他点着了。
他抽了一口烟,似恢复了生气。“盛子,你就安心打你的仗。你娘,肖营长,春红和春凤都陪着我呢,不用你分心。”他说。
“我活这么大年纪,经的事也多了,对什么也不新鲜了,对什么就也不指望了。我寻思着,我这辈子,是没有抱孙子的命,也就不埋怨你。你就好好打仗吧,躲着枪子儿点儿,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乔大胖子的话,带着满腹的悲凉。
乔盛不禁掉下了眼泪。
“你今天就甭走了,做爹的给你炒几个菜,咱爷儿俩喝两盅。”
乔大胖子就炒了他曾炒过的四样菜。
不过他的肉丝炒苇根丝炒得有点儿老,那苇根丝有点儿咬不动。
乔大胖子摇了摇头:“凑合着吃罢,这苇根放的年头有点儿长了,不过火了。”
“没事儿,爹,这味道还不错,还是原来的那个味儿。”他的儿子并非客套,他的确还是原来的那个感觉。
乔大胖子笑了,不管怎么,乔盛到底是他儿子。
俩人便闷头喝酒。都喝得不少,好像如果不是这样,对不起父子情谊似的。
“你娘是个好人。只是我对不起她,我太笨,让你娘心烦。”乔大胖子说。
乔盛点点头。
“肖营长也是个好人,他对得起你娘,连命都给她搭上了,你娘挺有福气。这人你得信命,就我这个德性,你娘不跟肖营长也得跟别人。她跟肖营长,比跟别人强。你娘那娘儿们有命。”
乔盛不好搭腔,只是低头喝他的酒。
“春红也是个好人,她的****真好看;你娘虽说腿子好,但没****,她的****有点儿糠。没有春红的结实,看来这人占不全,再好的人也有缺陷。你把吴会长毙了,是对的,你应该把春红给我留下。春红再贱,她心不错,只是有点儿爱小,一眼看高一眼看低。你要是把她给我留下,我也有点儿乐子,省得这么憋闷。”
乔盛觉得还真有点对不起他爹,经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他想开了。
“爹,我对不住您了;这以后还有机会,您再找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