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珊被这念头吓得灵魂出窍,失神地转脸问汪华你刚才说,她是少数民族?来自……”
“我叫伊果,是彝族,来自阿芒山……”
聆听这个回答时,林珊儿乎屏住了呼吸。事实上她早已得知答案,但却惧怕万分又惊恐万状地迫切想知道一切。杨佳英随后出来,再一次瞥见林珊失魂落魄的身影。她那模样就像大厅内着了火,或者是大白天看见了鬼一般!丢下一群不知所措的姑娘在哪儿叽叽喳喳。
“她怎么了?”杨佳英莫名其妙地问,“你们乂是在这儿干什么?”
这次是伊果率先回答,她眨了眨美丽的眼睛,轻言细语地说我们没在这儿干什么。我只是告诉她,我是从阿芒山来的,那位老师就走开了。”
“你很不幸。”汪华仓促之间就下了断语,“我敢说,林老师不喜欢阿芒山!”
“可以说是很反感。”她身后的赵芸平静地指出,给了伊果一道同情的目光,“你这次可能拿不到名次。”
“我不清楚。”伊果犹豫了一下,又小声说,“好像你们都没说对……但我也说不准……反正无所谓,我也不想拿什么名次。”杨佳英对她的自言自语不感兴趣,她对这一群到处乱跑的小妖精也不感兴趣。就毫不客气地说:“没事儿快走吧!快走吧!别在这儿添乱了!”
“杨阿姨!”从人群背后传来一道娇嗔的女声。
杨佳英抬头看见高丽,同样的没好声气。这闺女真是被宠坏了!竟在公共场合暴露自己跟评委的关系!就不怕这群小麻雀说三道四?
被宠坏的小公主或许正宥意如此,那张小嘴还在搬弄是非:“我妈呢?你看见她没有?刚才她还在这儿解决问题呢!”
杨佳英生气地把她拉到一边,“别在这儿大呼小叫地好十好?你自身就是个天大的问题!再叫一声妈,我就取消你的参赛资格!”
她气冲冲地走进休息室,把门“彭”地一声关上,丢下高丽对亮子扮了个鬼脸。取消参赛资格?她才不相信呢!从小就喜欢她的杨阿姨一定是在开玩笑!怛她的满不在乎却引起了身边的~片混乱。
汪华大声说:“哇!人家叫评委都又是姨乂是妈的,比赛时还不大占便宜?”
其他人也是议论纷纷不是说要避嫌吗?”“谁知道哇!”“没听说大赛有这个规矩!”
“我就是想叫一声妈也没门呀!”汪华还在那里愤怒不已。伊果拉了拉她的衣袖,不动声色地劝道:“你这样说可没什么道理。难道母亲当了评委,女儿就要放弃对美的追求?何况我们府该相信,比赛是公平的,机会是均等的。别忘了,还要去掉一个最高分呢!”
听得有人替自己说话,高丽深深地看了伊果一眼,正巧衔住了对方的眼神。原来伊果也一直在注视着她,黑黝黝的眸子带着难以言表的忧郁,竟像磁石一般吸住她的心魂。高丽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她和安抚她。
亮子扣住了她的手腕,急促地说丽丽,我们快走,去那边儿……”
高丽的思绪走了神,一直被拉到明亮的太阳地里,目光才茫然地落到林珊身上:“妈,您这是……”
无怪乎她吞回了后半句话,林珊的神情确实出人意料。女儿记事以来还没见过母亲落泪,此刻她的脸上却淌开了小河,整个人也显得那么荏弱无助。
林珊神经绷得紧紧的,两条腿还是在簌簌发抖,脑海里掠过一幕义一幕的画面,一幕比一幕惨不忍睹,而且给她带来了生理上的恶心……
如果不是出于天良的逼迫,她一直希望着自己最好不要去翻动这往事的尘埃。但自从席杰重又走进她的生活,日子就再也不可能平静如初了!那种对和错的质疑,生与死的抉择。罪恶与无辜的分际,伴随着撼动心弦的情感,夜夜搅动在她的脑海里,长久地盘旋不去,而且用悔恨的泪水一次次浸湿了她的枕边现在又一个晴空霹雳袭来,使她几乎承受不住这种打击——她所遗弃的女儿还在!健康鲜活、青春美丽,带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重又站到众人面前,活生生展示着她那痛不欲生的过去,而且粉碎了她现在的全部生活!
但是,在重新见到席杰和伊果之前,她的生活就完整美好吗?这是一个更为可怕的问题。
连然也有过美好的东西。林珊泪眼模糊地看着另一个女儿时,在内心里这样肯定自己。这种肯定又导致了新一轮的痛苦。面对着一无所知的女儿,林珊相信今后的余生都将是一种沉重。
如果能吐出心中的郁闷,或许会减轻许多痛苦。林珊及时地克制住这个念头。任何母亲都羞于跟女儿谈论自己的恋情,何况是年轻时未婚先孕的风流韵事。她们不会懂得。生长在这个年代里的高丽(还有伊果)那年轻的眼睛,不会瞟向隔世的凄风苦雨。
“妈,您这是怎么啦?”高丽惶悚地抬起乎来,企图抹去母亲脸上的泪珠,又觉得这行为过于幼稚,不好意思地垂下手。
“没什么,心里不大舒服,可能是累的……”林珊自己拿手绢擦了泪珠,平静地说,“你知道为了这次大赛,妈有多辛苦……往常也有这种情况,辛辛苦苦把一件事搞成了,非但没让人高兴,反而想痛哭一场!”
“哦,我知道了,那是欢乐的眼泪!”女儿内作聪明地笑笑,天真无邪地笑笑,“妈,您看到这次大赛能如期举行,又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参赛,也该高兴高兴哇!”
“对!你就是妈的骄傲!”林珊又好笑又伤心,痛惜而又爱怜地揽过女儿,叹道丽丽,你们真是赶上好时代了!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件光鲜点的衣服也不敢穿,更别说打扮得花枝招展,上台去展示自己了!”
“所以呀,我请了一位专业摄影师,给我多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
高丽借此隆重推出自己的男友。亮子早已识趣地远远站到一边,看见林珊朝他张望,就高高举起手中的照相机,而且豪迈地甩了甩一头乱发。
“那小伙子是专业摄影师?”林珊不由地失笑,“我看倒像你的保镖!”
“妈,你是知道的,女孩喜欢依靠有力量的男人!”高丽俏皮地眨眨眼,“高大、魁伟,粗犷,这才是男性的魅力。如果选佳城先生,这可是评分的标准哟!”
“你们这一代呀,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想二林珊看了看表,“快走吧,比赛要开始了。”
因为女儿头脑简单,又从事着一个颇具诱惑力的职业,后面总跟着一群男孩子,林珊没少苦恼也没少困惑过。此刻她却不想跟女儿深谈下去,以免影响她的临场发挥。她自己也想独自定定神再进赛场,却终于没能安静得了。高丽前脚刚走,杨佳英后脚就到,看见她就直嚷嚷。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可是第二次了,我看见你在这家饭店门口眼泪汪汪!”
林珊知道她是来催场的,就一言不发径自入内。杨佳英却在仓促之间发现女友脸红了。她更加诧异不解:林珊也会跟个年轻姑娘似地害羞?这里面有何隐衷?但她也同样顾不上深究。因为到赛场没几步路好走,而这短短的距离中,她还要更重要的话要讲。
“林珊,你知道你心胸豁达,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但这招呼我还是要打在头里。眼前要进行的事,对你我都很重要,千万别把你跟罗兰过去的那点不愉快,也带到这次大赛中来,制造新的摩擦呵!”
林珊这次是真地气红了脸。怛走廊两边都挤满了人,不便说什么。她一直走到大厅的入口处才站定,转身平静地对老同学说你看我像那样的人吗?”
杨佳英没有答话,她被这个璀燦的盛会给吸引住了,不敢相信这五彩斑斓的梦境,就是自己一手策划的现实。
场内安静下来,大放光明,众多佳丽在灯火辉煌中徐徐登日。
林珊迅速找到评委席坐下来,努力使自己的脸上容光焕发。随着赛事的循序展开,心境也渐如雨后晴空那般明丽多彩。她从小就喜欢这灯光照耀下的舞台,觉得那片光环就是令人陶醉的仙境。即使在农村插队时搞宣传演出,那种离现实生活十分遥远的浪漫景象,也总是让她感到愉悦、温馨、自然和贴近。回到大城市干上服装这一行,又十分热衷于时装表演,哪怕贴钱赔本也心甘情愿。她认为有梦的人生总比无梦的现实好一百倍,舞台上的情景也总比生活中的现象更令人欣慰。它使世界变得高雅、美丽、神圣,而且充满了刺激、兴奋和新鲜感。当赛场响起一支支荡人心魄的优美乐曲,她的心灵也浑忘了人世间的粗俗、颓唐、晦涩与阴暗……
其实任何形式的文体表演,都能给人以强烈的心理与感宫刺激。像“青春风采”这样的激烈竞争,何尝又不是携载着大众心灵的奥秘?姑娘们十人一组,顺序登台,翩然亮相,逐个上前报出号码与姓名,再用一、两分钟的时间介绍自我。年轻女性长期被文明与道德所禁锢着的美妙胴体,以及沸腾的生命活力,现在通过一个美伦美奂的方式喷薄而出,以其多姿多彩的形象激活了在场观众的情绪。
杨佳英深悔刚才说话造次,此时就亲热地靠向林珊,打趣道共有上千人报名,日测淘汰之后,也有六否多人参加初赛。三天的时间里,我们每天要过两百人呢!瞧那几个老爷子,眼睛都看花了!”
林珊斜眼一瞥,身边那个老教授正襟危坐,其认真劲儿令人感动。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总是先歪着脖子看看左右的评委如何打分,然后再提笔往自己的表上填。她也伸长脖子看了看,又发现老教授为了与旁边的评委以示区别,所填分数不是莫名其妙地高一分,就是稀里糊涂地少一分。她与杨佳英心照不宣地笑笑。看来在这类史无前例的活动中,文人也不比商人少添乱。谁让人家有添乱的资本呢?
想到自己曾坚持要更换高档次的评委,林珊也说了一句话以示和解其实初赛就是又一轮的精选,也是对评委水准的一次考验。”谁料到老爷子们在底下误人子弟,却吓得小姑娘们在台上不知所云!
参赛的小姐大多数倒是口齿伶俐,普通话也说得抑扬顿挫,悦耳动听。可惜演讲词几乎千篇一律,无非是祝评委和大家好!”“希望能给你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后登台的姑娘大有鹦鹉学舌之嫌。说到参赛目的,好像她们全都重在参与,对是否拿到名次毫不在意。几乎每个妙龄女郎的理想都是当公关小姐,部分人目光远大一点,又必定是受了《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那本书的影响。相形之下,倒是那个穿迷彩服的姑娘显得直率可爱。她说她喜欢格斗,认为爱美和练就一身硬功夫并不矛盾”火锅店的女老板也给人印象颇深,至少她敢于承认自己的独立。
就是那些陈词滥调,也让个别评委听得津津有味,老教授更是摇头晃脑,口中还念念有词: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屁话!”杨佳英愤愤地说真没想到,我们佳城的姑娘素质这么低!光知道爱美,一点精神境界都没有!”
林珊也很失望‘是呀!连说话都那么缺少个性,怎么可能出类拔萃?”
轮到伊果上场时,林珊只觉得眼睛一亮,似乎五颜六色都在她面前爆炸开来。她知道自己一直就在等待这个时刻,但这个时刻到来了,她又觉得满目昏眩,内心疼痛难忍。仿佛那里有一扇深锁的门,不顾她的反对意志而自行开启,从中迸射出一种原始的代码,并且昭示着她灵魂深处的母性本能。
伊果穿着费绚烂夺目的民族服装:黑油油的发辫从头顶盘到脑后,下束的五彩绣帕奕奕生辉,斜襟滚边的短上衣散发出内敛的光芒,多折的垂地长裙摇曳生姿,脖子上还挂着几大串色彩艳丽的木刻项链……在文明城市、高等学府里,如此沉重的衣饰只能压箱底。现在身材高挑的大学生穿着它登台,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这身壮观的盛装立刻吸引住了全场人的目光。
“真漂亮!”杨佳英啧啧称赞,“这就是那个声称不会化妆的彝族姑娘?她是成心想让我们大吃一惊吧?!”
其实伊果从未登过台,也没有任何表演的基础。她不会扭那种时装模特儿的“猫步”,也不会大幅度地摆“款”亮“份儿”。如果她穿着平常的服装上场,一定会在评委和观众眼里黯然失色。现在她看出这身装扮收效颇大,便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也对自己的行为有了新的理解。这使她产生了要跟所存人交流的愿望。不是像其他人那样的表面交流,而是对内己的兄弟姐妹娓娓诉说一个故事,一种情绪,向在场的观众敞开自己的内心。伊果在尚未开发的蛮荒地带所受的教育,竟在灯光辉煌的舞台卜。表现出了特殊的感染力。
“我叫伊果,是从阿芒山下走来的彝族姑娘。我不会化妆也不会表演,但我希望我穿的这身少数民族的服装,能够成为大家认读的符号,而且表达出我内心深处的各种愿望,各种情感。这就是我们本民族的文化,也是我们对生命的完整与美好的渴盼。我正是带着这个追求自身完整的目标来参的。谢谢大家。”
这埋藏在锦衣华饰之下的内心呼唤,由一个至善至美的女孩形象使之外化和倾吐,由此打破了长久的重复与雷间所造成的疲劳心理。在场的人们都强烈地感受到这种文化的宣泄,生命的图腾。静场片刻之后才爆发的热烈掌声,正是大家心灵的共鸣。
伊果热泪盈眶,又有些十知所措,脸红红地站在那里一小会儿,才想起躬身退场。
在她将退未退的片刻里,林珊的心跳急剧加速,皮肤下面像是燃烧着一簇簇火焰。大脑浅层的意识全都隐没在一阵强烈的冲动之下——她只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场去,紧紧拥抱自己的女儿!
……但她的身子却沉重无力。她不能!至少在这个片刻里不能。如果她一定要迎上前,那么灯光辉煌的舞台就会幻化成黑不可测的深渊。她强迫自己放松肌肉,压抑住心跳,只用无言的歉意目送着伊果退场。
“快看,你的小丽上场了!”杨佳英捅了捅她的胳膊,“我真羡慕你,有一个如此漂亮的女儿!而且那么出众,任何时候都不怯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