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可思议!她随即想纠正自己几乎凝固的思维。这个男人曾严重地伤害过她,她怎么会对他产生这种感觉呢?她定了定神,不顾自己因爱与恨交织而加速的心跳,也不顾那一股刺鼻的异味,弯下腰去给席杰脱皮鞋,解衣服,褪裤子……连衬衫上都沾满了秽物。林珊绞了一把乂一把的热手巾,轻轻擦净他的脸和身子,动作就像妻子对丈夫那么娴熟与自然。意识到这点,令她自身也有一种灼热的感觉。她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做。她不是没看见过席杰赤裸的身体,但在他本人浑然不觉的情况下收拾摆弄他,这还是头一次。
她的手颤抖着拂去他额前的乱发,想面对面地暗暗审视他。二十年来他们的脸第一次靠得这么近,彼此都能感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竟无法遏止亲近这个男人的欲望,似乎那是种跟呼吸一样自然的需求。她也想透视他的五官以及躲在这伪装的面具之后的思想,还有那双紧闭着的眼睛所压抑的无数情绪……
在这一刻里,她竞不计一切代价地想要了解他。这种想法强烈到令她自身都感到卑微,似乎做不到这一点,她的余生都将化为尘土,完全失去了意义!
她忽然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吃完饭后就离开饭店,而是留下来耐心等候。否则,就不会有这样千载难逢的良机,不会有这么一个完全属于她的静悄悄的夜晚。但认识到这种庆幸的本质,乂让她感到痛苦与不安……
胸口突然一阵绞紧,紧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为了驱除这种压迫感,她连忙退回身子继续工作。待她收拾完毕,席杰早已沉沉睡去,仿佛沉睡在梦的底部。林珊给他盖好毛毯,又产生了一种温馨的愿望,希求自己也能滑入他的大脑皮层,沉进他的梦乡深处,去感受那幽暗而又明净的梦韵。梦的走廊就像是时光隧道,将把她拉回到充满了实实在在幸福感觉的年轻时代。
这个静谧的夜晚确实唤起了林珊对席杰潜在的,或者说是残存的爱,使她重新拥有了一个女人所应该拥有的感觉。她无法控制这种感觉,她这一生,从未像现在这样令人感到虚无飘渺和深不可测。衣服虽已被弄得肮脏不堪,她却想不起去更换或者洗涮,索性端了把椅子紧靠着沙发坐下,凝视着静躺在那里的的男人。
她感到自己的心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托起,游到了不可知的远方。她感到这种情绪也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房间,使他的梦和她的身体一起漂浮起来。她只能尽力漂浮在这情感的表面。但她却希望自己永远!己住它,每时每刻感受它。让时间退远,岁月遗忘,让青春和它所带来的一切美感都慢慢消逝……
她关了灯站起来,乂伫立片刻,尔后平静地转身离去。
席杰半夜里在黑暗中醒来,头疼欲裂。他摸摸索索地拉开灯,看清了是在自己饭店的房间里,却弄不明白原委。只能模糊地忆起昨晚酒喝多了,还跟一个面若桃花的女人聊了几句,后来的事就记不清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反射着朦胧的灯光,一阵令人舒心的睡意袭来,席杰又闭上了眼睛。这是一个又短又长的夜晚。
当次口银行打电话正式通知他,佳城饭店的贷款事宜告吹,席杰已能稳住心神,不跟他们多做计较了。遇到困难不能总自己兜着,也该向上级反映嘛!他喝下一杯浓浓的茶,回到自已那个只能称作是“窝”的家里,换衣梳头,然后直奔旅游局。
在主管局里和各方神圣的一番周旋,完全是在精心上演一出戏。席杰尽量表演得恰到火候,但又足以让他们明白:佳城饭店已经支撑不住了!再不想办法弄到一笔钱,他就要宣告关门破产。那时不等上面来罢他的官,他就先要辞职不干了!虚张声势了半天,总算得到上级领导的口头承诺。至于到哪里去搞钱?他们好像也心里没数,只说是有了线索再告诉他,让他回去听信,继续主持工作。席杰开着车回饭店,心里好不窝火。这都成什么世道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本来治个总经理就够压抑了,大赛中跟林珊相遇又平添烦恼,还架得住这么为革命东奔西忙?
把车停在饭店门口的花坛边,恰好看见林珊悠悠闲闲地沿楼廊走去。正午的骄阳火一般燃烧,把红色的光辉洒在她窈窕的身上。哦,她就穿着一套红色的西装裙,像春日的阳光一样艳丽!
阳光也映照得玻璃车窗奕奕生辉。席杰坐在车里不动,看了看表,又取出烟,却没点燃,继续从反光镜里观察着林珊,因为她已经从车身的后面绕了过来。他有点气恼自己。很显然,人家这是在饭后散步,不见得会认出这辆“奔驰”,也不会发现坐在车里的他,更不会上前主动打招呼。自从那天两人吵架之后,他们还没直接说过话。但林珊却径自走上前,而且一把拉开车门就坐进来。这可让席杰大吃一惊,倏忽之间,就从那亘古不变的爱情游戏中体察到人生的品味。
“你好!”席杰静静地看着她,压抑住心底的欢愉。
林珊沉默了一阵,才嗓音喑哑地说:“一上午我到处找你……昨晚碰见你时,你醉得不成样子,还是我把你扶进房间的!”她提这个意味着什么?席杰有些不自在也有点恼怒。想到咋晚醉酒的原因,他陡然挺直了脊背,面含讥讽地微微一笑那我应该谢你了?”
“没什么……”林珊也想起昨晚的情景,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对不起。”席杰顺口溜出来,又微带自嘲地笑笑,“看来,我们俩是准备坐在车里客气来,客气去的了!”
“不!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林珊急促地张望着饭店门内,大堂还是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评委们这会儿正在休息,比赛也还没开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跟她眼下策划的事情一样。“我们去你的办公室吧!那里谈话方便。”
席杰点点头,首先打开车门下去,做了个躬身相请的姿式,脸上溢出揶揄的笑容可是,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神秘呢?你不是在我的饭店里作客么?”
林珊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伸出手去扶她下车。林珊也有些不自在,连忙拿眼四处一瞅,似乎不愿让任何人看见。却意外地发现花坛外还有一个男人,正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幕。显然他已经在那儿站了很久,把两个人坐在车里的情景也看在眼里了!
天哪!是高文强!他来这里干什么?林珊更是心慌意乱,连忙缩回手来。席杰脚下并未停留,只是脸上布满疑问。林珊勉强朝他挤出一个笑容来,额角已是冷汗涔涔,脸上的血色也篓时褪尽……
她知道,一切又都恢复原状了!她,她的丈夫,还有席杰。在阿芒山就形成的三角关系,似乎回到大城市里还不能斩断,而且总会在某个区间狹路相逢!
进了总经理办公室,席杰那敏捷的心思已经理解了她的压力,就率先坐在沙发上,轻松自如地问你喜欢这间办公室吗?”高文强可能会一直追到这里来,时间很宝贵,林珊颇不情愿这么漫扯开去。看见昨晚躺着的身躯在沙发上来回晃动,她的胃部又不禁一阵阵收缩,半呻吟着说:
“哦,我对你的办公室不感兴趣!我等了你那么久,可不是为了说这个!”
“那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席杰突然以一种流畅但令人惊讶的速度跳起来,声音变得异常粗哑,话也像鞭子一样嘶嘶作响,“既然你认为,我们早已成为路人,毫不相干了!”
林珊没想到他一上来竞盛气凌人,她绞扭着自己的手凝视了他很久,好似要一直望进他的灵魂深处,以便找回昨晚的那种感觉。但席杰伫立不动的身形看上去只像个顽强的敌手。
“本来我确实这么认为。”林珊再开口时,语气里有一种令人心酸的痛楚。“但是有件事改变了这种状况,有件事需要我们共同处理!”
“我们共同处理?”席杰从鼻子里喷了一声,“你不怕再有什么损失得不到补偿吗?”
“当然有。”林珊提高了声音,“我的尊严。”
“看来你学会一个新的字眼了!”席杰嘲笑着,大步上前逼近她说,“在此之前你就没想到过,我也有自己的尊严吗?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刻也没有力量能够粉碎它,但你却想毁掉它,就因为我无法忘记过去的切?”
林珊的背部碰到办公桌,被它阻断了后路,一阵无法抑制的恐慌自她喉头冒出,“你是不想听我说,还是不敢听我说?”
“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了?”席杰继续逼视着她,目光就像凝固了一般。
林珊分明感觉到那挺直的身躯,传达出一种强悍有力的男性气焰。在这个瞬间里,一阵强烈窒人、无可避免的亲近感也袭上心头。林珊绷紧了全身,重又意识到那种身为异性的不安全感。毕竟,他们曾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就在昨晚,她还碰触过他强壮有力的身体。而此时涨满了两人之间的,正是这种带有危险性的气氛。
她快步绕过办公桌,轻轻喘息着。“席杰,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说实话。你是不是回过阿芒山,而且打听过我们遗失在那里的孩子?”
“我们遗失在那里的孩子?”席杰表情冷冷地重复,“据我所知,这并不是‘我们’共同处理的事!”
林珊气得嗓音直发抖,“你要是还坚持用这种口气说话,我就一走了之,再也不来找你!”
席杰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甩掉那些不愉快的往事,然后他背过身去,望着阳光灿烂的落地玻璃窗外。“是的,我回去过也调查过,徂是一无所获。现在我当然很奇怪,你怎么会主动提到她?提到这个你一宵对我隐瞒的事?”
他着重强调的最后句话,又使林珊气恼得变了脸色,“我没有对你隐瞒什么!因为那时我跟你失去了联系,根本无从得知你的意见!”
突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刷地流下来。席杰原以为自己会有一种胜利的快感,但是遗憾得很,把她逼到这个地步,他只觉得自己也是身心疲惫。一种悔恨的浪潮劈面而来,他儿乎在冲动的漩涡中朝她伸出手去,做一个力所能及的安抚动作。
“林珊!”他嗓音低沉,充满歉意地叹了口气,“我很抱歉惹你伤心。其实就是你不来问我,我也早想问个清楚明白——究竟我们是为什么失去联系的?”
林珊静静地拭去泪水,抬起深如海洋的双眸,容颜被不堪回首的记忆所扭曲。“是你被推荐上了大学,就一去杳无音讯。不怛没给我来信,连放假的时候也不回来看看……”
席杰一挑眉毛,目光澄明如水,“恰恰相反,我儿乎每周都给你写一封信,而你自己倒没有寄来只言片语。学校放假的时候,我父亲正巧在五七干校病重不起,我不得不先去他那里。等我下一个假期再回阿芒山,你已经转到别的生产队了,而且无从寻觅。”
想到是自己转队时有意斩断了联系,林珊又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算了!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我们都应该向前看,也不要再彼此折磨,互相刺激了!”
“我同意。”席杰倒了一杯茶递给她,然后凝视着她,目光里仍有一种奇异的不安。“这么说,你今天来这儿,并不是为了解释往昔,评说功罪?”
林珊皱起眉头退后了一步,正好退到沙发前,她就把整个身子无力地靠上去。
“席杰,她就在这儿。”
“谁?”席杰突然觉得喉头发紧,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好像深怕惊扰了她,令她不敢再往下说。
林珊语调空洞:“我们的女儿。她叫伊果,就在赛场里!”席杰默然无语,似乎被这个回答闷住了。林珊迎视着他深沉询问的目光,看见他脸上不可置信的神情,觉得那里面的痛苦已穿透了她的心,成为她自身的痛楚。顷刻间,罪恶感就泛滥全身……
席杰再不答腔,转身大步朝外走去。林珊端着茶杯惶惑莫名,待他拉住门把手才惊问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把她找回来!”席杰咬紧牙关说,“既然是我的女儿,那么我凭感觉也能一眼认出她!”
“你不能!”林珊急促跳起身来,茶水泼了自己一身。她忙放下杯子抢上前,挡在席杰与门之间,“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为什么?”他冷冷地横了她一眼,“你没有这个勇气去见她、认她?把一切都告诉她?”
“现在不行!”林珊剧烈地摇着头,而且显然被对方的口吻惹恼了。“我说过,这是我们要共同处理的事!因此你不能单方面采取行动!”
挂出一个嘲讽的冷笑,看见林珊痛苦与责难的眼神,才又改口:“哦,你是怕大赛爆出丑闻?”
林珊紧紧地抿住嘴角,两人之间出现一片紧张的沉默,上面飘浮着一些难以言宣的情愫。这时,他们都急切地想要窥知对方心灵最隐蔽的角落,也感觉到彼此目光里的炽烈询问。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荣誉?自尊?还是亲情?如果情愿付出代价,能否就此扭转乾坤?
林珊又把双手扭结在胸前,似乎想要化解这片紧张的气氛。她尽量以平静、自然的口吻说:“正是因为这次大赛。你想过没有?既然她来参赛,就是想夺得名次。她也有这个希望。这关系到她的前程,她今后的一生。如果你去认女儿,把这层关系暴露给大众媒介,让组委会知道她的生身父母都是评委,一定会要求我们避嫌。那岂不是自寻苦恼,也给她平空增添了新的麻烦?”
席杰稳稳地看住她广但是据我所知,你还苻一个女儿在参赛。
林珊胸口沉甸甸的都是忧虑,似乎被他多看一眼,就又歌了儿分。“唉!那已是既成事实,没法子……”
席杰听出了弦外之音、难言之隐。他站在那里注视了她好一阵,郑重地考虑是否给她这个面子?毕竟,过去的错误不应该强加给她一个人。他的目光落到她反复缠绕的手指上,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温暖而又亲切的感觉。他对她从来就没有敌意,只有难以平复的深层次的痛楚。而现在,他只想重新接受这些纤柔手指的爱抚,就像饥渴的心灵祈盼着甘露的滋润……
席杰闭上眼睛垂下头,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好吧!我答应你,等大赛结束以后,再去认这个女儿!”
席杰再度睁开眼睛,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默默地环顾四周,好像这是一个陌生的所在,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白。继而,寂凉便似潮水涨满了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