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佳英闭上眼睛,以表示对这番话的反应。美容师停止了按摩,用热手巾仔细给林珊擦净了脸,乂调匀一种特殊的面膜膏,厚厚地敷到她脸上。
“哎哟!这是什么东西?”林珊叫道,“凉凉的,敷在脸上挺舒服!”
“掺了不少名贵的中药,当然舒服。”那美容师说。
林珊禁不住又感叹起来——连这种发自心头的宽适、舒坦和豪华的感觉,也是物质性的!这正是财富与金钱在人们心中造成的感觉,也是人们与世界进行原始接触的能力。身处这种物质之间,你会觉得整个宇宙都是摆满了玉液琼浆的盛宴,整个大自然就是最舒适完美的家……想到“家”这个词,林珊倏忽一凛,有股寒流从脊背传到脚下,令她遍体冰凉,悲从中来。
杨佳英并未发现这一切,兀自在涂着面膜膏直抒胸臆:“我们今天是在体验生活,美容就是生活中的艺术。美容院还是女性社交的高级公共场所,知己朋友,认识不认识的人躺在这儿,一边松弛身心,一边闲聊天,真是其乐无穷!除了这里,咱们两个一天忙到晚,一年忙到头的女企业家,还能到什么地方去拉家常?”
林珊叹道,“可我要跟你聊的家常话,并不是什么赏心乐事!”
“这我能猜得到!”杨佳英打断她,“准是你那位红管家、高马列、高大全又在家里摆开了战场!那天他到赛场里来,一脸的大义凛然,我就知道这场家庭战争会升级!”
“是冷战。”林珊嗓音喑哑地说那天回家后,他就跟我冷战至今,高丽也跟着吃挂落!”
杨佳英紧跟着表示同情,“要是换成我,早跟他打脱离了!两个人意趣不投,还过个什么劲儿呀?当然,我不该这么说,这么说,就是挑拨你们的夫妻关系了!你别太烦了,这也是生活中必须面对的难题呀!”
林珊深深地叹息着唉!我们真正面对的难题,往往不是物质生活的困窘,而是富足中极度的精神贫瘠与无聊。人类在现代已经创造了无数的奇迹,但天地间最大的奇迹——人本身,正在迅速消失。人们不断花大量的金钱去装修、美化自己的家,却越来越没有真正的家。人不再以凛然正气、真诚爱心去赢得人的尊敬与爱,而是用武装到牙齿的名牌商品,包括这些虚幻的美容化妆术来包装自己,以便到人格市场上去卖个好价钱!”
“你今天怎么啦?大发感慨的!”杨佳英听得坐起身来,“不是含沙射影,在讽刺我吧?”
“不!你只关心化妆品,而我说的是人格商品。”林珊的语气确实也带出了!几讽,“这种名牌人在市场上还很畅销呢!”
杨佳英不高兴了,“我怎么越听越觉得,你跟你的夫君一样,对我的化妆品生意大为不满?”
“谁叫你把化妆品生意做到美容院里来!”林珊突然笑出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什么进美容院是为了松弛身心,享受生活,你干脆就是在身体力行,乐此不疲地推销化妆品!你伙同这帮美容师,在妇女的脸蛋上大肆蹂躏之后,又对她们的钱包进行无情掠夺:”
说到这里,她已笑岔了气,情绪也由郁郁寡欢转变为欢快热烈。
杨佳英这才放心地躺了回去,坦然承认这确实是美容院之能事!但要侍候得那帮漂亮女人,或者不漂亮但追求漂亮的女大款们心满意足,让她们全都心甘情愿地掏腰包,才算得上真正的高明!你们服装业,不也是把利润建筑在人们对美的追求上?”
“那是当然。”林珊继续以嘲讽的语气说,“我很想给这个老气横秋的时代也套上一件名牌新装!虽然太阳还是一如往昔地放射着光芒,但在属于我们的天地里,已经有着比过去多得多的崭新衣料,我们完全可以缝制出真正属乎今天的,完美无缺的霓裳羽衣!”
“但愿不是皇帝的新装!”杨佳英喃喃地说,已经隐约觉察出,女友的感慨来自更深层次的心灵,来自精神上的新的苦恼。
“佳英,你很聪明!”林珊情不自禁地想袒露心扉,“我有一种预感,这次大赛将改变许多人的命运,也包括我们这个家庭!”“你是指高丽吧?”杨佳英沉思地说,“她在大赛中成绩不错,估计进人前二名没问题。当然,成名之后的苦恼也会接踵而至,说不定还让你这当妈的后悔不迭。谁让你生了这么个漂亮的女儿?红颜……”她及时捂住嘴,吞回去后面的话。
林珊心不在焉地摆摆手,“我不是指高丽。儿孙自有儿孙福。摆在她面前的或许是条铺满鲜花的路,但也有荆棘和泥泞。年轻的一代比我们更能领承天启,仅靠前辈的指点,而不是由她们亲眼所见,就激发不出她们的良知。还是让生活本身去教育她吧!”
“那么,你是指……”杨佳英小心翼翼地问。
“唉!你别问了!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的!”林珊突然间意兴阑珊。
杨佳英诧异莫名。对方约她来这里,却又闪烁其词,即使她对这事再有兴趣,也无从猜测了。林珊却落入又一轮的沉思。她发现人们躺着的时候,思维特别灵活与清晰,并且宁静地散发着理性的光辉,意识正在十着边际地叩问自身,又自动神秘地显示答案。其实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人生际遇,对生活中的疑问给出渗透他个人经验的答案。但当他们站着时,是作为一个生命去实践这答案,只有躺下来时,才会作为旁观者去感悟这答案。林珊希望生活中也有一种终极的真理,能够解释她所遇到的一切难题……沉思冥想的过程中,敷在脸上的面膜膏已经凝固得难受起来,直到美容师用温水洗净擦干之后,皮肤才又恢复了天然的弹性与润泽。
“怎么样?”两个人对镜理妆时,杨佳英又一次问。好像她们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料理表面上的那一层皮。
“非常好。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林珊梳好卷发,又在脑后别了个样式新颖的发夹,自己也觉出比平时多了几分俏丽。从眉梢眼角来看,一直困扰着她的疲惫与烦愁也得到暂时的缓解,新的生命活力又回到她身上。为了表明这一点,她问了一个十分正常的问题。“佳英,初赛的统分和评比结果出来了吗?”
“徐克他们已经在饭店里核算了三天,估计差不多了。”杨佳英从镜子里朝女友眨眨眼,“哎,你的眼光真准!那个叫陶素的空姐,总分成绩很高呢!可能她真会成为我们的佳城小姐!”
“当心啊!”林珊提醒她,“你可别给大赛定调子!”
林珊从美容院出来后,一路下了几趟自行车,买来不少卤菜酱肉,都是些高文强爱吃的东西。平时工作忙,大都是丈夫先回家做饭,偶尔轮到她先回家,总是清汤挂面简单了事。高文强有时气恼起来,就指责她是女权主义,说自己也有工作,凭什么侍候老婆?其实高文强的要求并不高,无非是希望家里多一份温馨罢了。林珊今天要做的,就是补足这种气氛,让丈夫的冷脸发光发热。
这次丈夫为何恼恨自己,林珊心里很清楚。只是不知道他将于何时发难?怎么发难?当一个男人的阴影笼罩在头顶时,夫妻关系又会遇到怎样的挫折?欢乐与不幸是每一个家庭的奥秘,正如西方《福音书》所说无人知之,天使亦不知。”
将卤菜摆放整齐,又把调料端上桌,锅里的水也“突突”开了,就等着丈夫回来下面条,然而高文强还不见踪影。林珊在餐桌前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便回到卧房,拉开衣橱的最下面一格抽屉,取出珍藏了二十年之久的东西一那是一件用无数布片缝合而成的“百衲衣”,原本斑驳的色彩,已被无情的岁月所磨蚀,发出一股陈旧腐败的气息……
林珊把旧布衣抱在怀里,内心百感交集。唉!过去的岁月已不再属于我们,但它却用回忆、悔恨和希望,带来了现阶段最重要的那份感觉。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哪怕最深刻的印象也逐渐磨灭了,能够留下来的,仅仅是一些物化的东西。所以,人们又不能把希望持久的感觉和必然短暂的物质混为一谈,因为物化的东西恰恰是最易变质的东西,只有无情的岁月才是不可侵犯的……
门锁无声无息地打开,是高文强冋来了。林珊连忙把旧破衣塞到沙发垫下面,顺手抓了一块抹桌布,摆出个安置碗筷的架势,并且迅速展开一个笑颜。
“你回来了?快吃饭吧!有卤菜酱肉,还可以喝点酒……”“你这是干什么?”高文强用一种充满伤感的冰冷语调说,“难道除了你们那个选美大赛,还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儿?”
“不过是家常便饭嘛!”林珊不安地绞扭着那块抹布,很不习惯自己眼下扮演的角色。“我去厨房煮面吧?”
“不用了!”高文强闷哼一声,“我现在不饿!”
说完,他看也不看满桌丰盛的酒菜,就往卧房里钻。
林珊慌忙拽住丈夫的胳膊,半开玩笑地说:“喂,你怎么啦?我精心给你准备的饭菜,又等了你好半天,怎么不给面子?”
高文强狠狠甩开她的手,在心中滋长了几天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你这算什么?不过是一次两次偶尔为之吧?我无数次精心地为你准备过饭菜,而且长久地在家里等你,气愤、伤心、绝望地等你,你想到过吗?”
虽然早有准备,林珊仍对他的火气感到惊讶,喃喃地说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高文强的眼睛里闪着愤怒的火光广哼!你不知道?你是蠢女人吗?你那是不想知道!”
他竟对此火冒三丈,林珊突然觉得无限委屈。结婚多年,夫妻俩没少干过架,但高文强从未说过“蠢女人”之类的字眼。她咬紧嘴唇,生怕泪水紧跟着流下来。这会儿她脑子里空空荡荡,似乎想起许多往事,实际上又什么都没想,好像成了木头人一根。
高文强看见她那副悲凉无助的神态,这才泄了气地倒在沙发上。
“唉,算了,我们别再说了!我现在不想吃饭,你一个人先吃吧!”
林珊面无表情地转身去收拾碗筷,看见自己煞费苦心买来的吃食,肠胃忽然一阵阵恶心翻腾,眼泪也不禁脱眶而出。没想到刻意安排的一切,丈夫对此竟全无反应。她还以为饭后两人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谈,看来也是错了!高文强轻而易举就粉碎了她的苦心!他根本没把她当冋事,也不打算跟她作任何交流。在家庭这个小小的天地里,他竟然还要来施展他的高傲并且无视一切。难道他真的以为,妻子那天跟席杰发生了什么事?值得他如此捍卫自己的尊严?林珊蓦然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情绪。她累,她烦,她也想骂人!现在她不是什么女权主义者,更十是什么贤妻良母,她只是一个受了委曲,需要关心需要爱的普通女人!
林珊突然转回身,怒气冲冲地把抹布往地上一扔。“这几天你回到家就冷言冷语,作脸作色,到底是为什么嘛?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还是你自己吃错了药?”
她的质问戛然而止,就在她对面的沙发上,高文强举着那件百衲衣,脸上的表情震惊万分,似乎所有的五官都错了位,眉毛眼睛都皱到一处。
“原来……原来你还珍藏着这破玩艺儿!怪不得……怪不得!”
林珊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找不出任何摆脱困境的办法。这是又个令她无力承受的重荷。她一直不知道该怎样严守这个让她今生今世都不得安宁的秘密。她以为高文强不会发现,或者发现了也不会在乎,那种心的苦难就只属于自己。现在她才明白这份秘密在高文强心中的份量。因为他也参与了这件事,也同样为此感到耻辱、自责与不安。对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文明人来说,当年那桩行为都是彻头彻尾、自私自利的——把孩子留给当地的少数民族同胞,就像刚才扔掉手里的那块破抹布一样!然后便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
不!他和她都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这可耻的行为横亘在他们之间,将永远是一桩无法弥合的互相伤害,提醒他们看到彼此的卑劣与渺小!她无力挣脱这自责的苦难。无数个夜晚,她从恶梦与黑暗中醒来,总在希望着这一切早早结束,希望生命重新活过,青春重新开始,让她做出一个崭新的选择。
或许真正无法弥合的不是她,而是他。毕竟是他了先提出,把孩子孤零零地留在那里,而且陪同她一直走到终局。
高文强已经看出她心中的厌恶,也看出了她眼里的痛楚。但他却控制不住地冲上前,怒不可遏地瞪着她吼道我不是说过好多次吗?让你把这东西扔了,你就是不肯,居然还一直藏到今天!告诉我,你是不是从来都没忘记过他?从来都在想着他?也想着你们一起孕育的恶果?”
“不许你胡说!”林珊心里的痛苦与自责,这会儿全都爆发成无名怒火,她也倾泻似地冲着他喊叫,“你没有资格来教训我!你这么大义凛然,一身正气,永远正确,当年为什么没想过领养这个孩子,永远做她的父亲?难道这种高尚的行为与你无缘?”“因为她有父亲!”高文强握紧拳头,卩出咄逼人地大声说而且,如果我们带着孩子回城,就无法找到工作!没有任何一个招工单位肯要我们,这社会也不会给我们一个立足之地!”
林珊内心酸楚,说不尽的滋味齐涌喉头,“既然你知道这个历史原因,为什么现在还要旧话重提,缠夹不清?”
“旧话重提的不是我,缠夹不清的也不是我!”高文强气急败坏地跺着脚,“你借口搞什么选美大赛,又跟那个姓席的睡到一张床上去了,是不是?你别想再来懵我!那天我在饭店里,已经看见了一切,也明白了一切!”
“你!”林珊顷刻间头胀得老大,只觉两眼发黑,心跳加速,却怔怔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哼!你一直在懵我,在骗我对不对?”高文强仍然举着那件破衣裳,满脸的悲痛欲绝,“你早就想离开我了,对不对?”
“不对!”林珊直直地挺立着。痛定思痛,这两个字的含义只有她自己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