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我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什么是生命真正的存在?”
一个饱吸着山风长大,被日月星辰所照耀的女孩,踏进现代城市步入高等学府后,就从未停止过这种对自身的叩问。一个巨大无知的世界,赫然出现在伊果面前——生命成长了二十年后,她居然还不知道这生命是谁赐予的?
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总是作为一个集团因子来看待的,比如党派、单位、家族……在那浩如烟海、错综复杂的关系中,谁是你真正的联盟呢?假如你连自己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滴生命的汁液是怎样升华的都不知道,你还能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找到任何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亲朋么?伊果日夜在这类心智的感召中寻求与探索着,一切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一种更隐秘、更动人、更不可抗拒的美已经出现在她面前,那就是生命的奥秘。她在这座城市里寻找着生命的源头,她生活中的每一个梦都与此息息相关。尽管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世界,但她不会退缩。她坚信亲人的爱,将使一切变得纯洁美丽。只是不知道,自己为此还要付出什么代价?
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汪华乘出租车驶到郊外的民族学院。她派头十足地在门口下了车,在绿树环绕的校园里打探伊果的住处。女生宿舍总是装饰着花朵、布帘和各种彩色图案,像春天那般明丽多姿。汪华以为女大学生还在睡懒觉,现在看见满屋子静悄悄的反觉惊讶。伊果的床位在靠窗的一角,她正孤坐在一只柳藤箱上,手里抚摸着一堆破布头,整个背影看上去孤独无助。
汪华悄悄走过去,准备给对方一个惊喜。但却倏地收住脚步一伊果泪眼朦胧,面容被披散的长发遮住而模糊不清,捧着破布头的手在微微颤抖……房间里仍旧死寂一片,汪华已然明白自己侵入了别人的隐私,只好手足无措地站立着,等待伊果觉察到她的存在与凝视。但伊果一直在抚摸那堆破布片,似乎打算坐到地老天荒。
“哎哎……”汪华终于咕哝了一声,她不是个沉得住气的姑娘。
伊果惊吓得抬起头,汪华发现她清亮的眼睛四周有一圈黑晕。这女孩显然缺乏睡眠而且心事重重。但那惊讶、困惑、疲惫的神情,却产生了赤诚纯真的魔力。
“对不起。”汪华怯怯地开口,“或许,你现在希望独自一人?我打扰你了!”
“没什么,请坐吧!”伊果迎视着她询问的目光,雪白的脸颊染上了浅浅的红晕。“我正好闷得慌,有个人来聊聊也好。但这儿乱得很,让我先收拾一下……”
她起身打开座下的柳藤箱,汪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眼明手决地抢过那堆布片。“这是什么东西?又是你们彝族的宝贝?让我看看……”
伊果伫立不动,脸上的神情百感交集。“这跟民族无关。它是我私人的宝贝,私人的秘密。”
汪华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但好奇心驱使她迅速展开那堆布头,仿佛对神秘的事物更加跃跃欲试。这宝贝却令人失望——原来是一件又小又短的衣裳,依然缝成彝族的斜襟上衫模样,也是镶着宽宽的黑边。所不同的,仅是通身俱用色彩回异的小方块布料拼合而成,看上去像是图案复杂的冥冥方阵,且已被悠久的岁月淘尽了颜色……
伊果仍然站在床前不动,但她绞扭在一处的纤细的手指,似乎交织着某种渴望。汪华敏感地读出了她眼中的焦虑,便把旧布衣往她手上一搭,微窘地笑笑广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原来是这破玩艺儿……也难怪,你们少数民族总有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也许我们认为好的东西,你们还当作狗屎一堆呢!”
伊果顾不上答言,飞快把那“破玩艺儿”放进柳藤箱,郑重其事地锁好并且安置到她的床顶,这才安安稳稳地在对面坐下,疲倦无神的黑眼睛微笑着对汪华说我很高兴你来看我。上次多亏你把我送上出租……哎,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这座城市里只有一个民族学院,学院里又只有你一个人参赛,不是吗?”汪华快活地解释,“今天天气很好,我想拉你出去玩玩。咱们去赵芸的学校看看怎么样?那儿离这儿很近,只不过你们是学文,她们是习武……”
伊果不得不打断她滔滔不绝的势头,“我很愿意陪你去玩,但今天不行。今天我心情不好,确实想一个人呆会儿……”
汪华愣了愣,瞪着她有一阵没说话。虽然她们刚认识,而且彼此不熟悉,但在春天里萌生的友情还是抽芽了。汪华很喜欢这个彝族姑娘,喜欢她的自然坦诚,毫不做作与可亲可近。她还未在文明环境里学会女人的世故与客套技巧,因而汪华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她关切地打量伊果,突然意识到她确实有个私人的秘密。就是这秘密使她缺乏睡眠,疲惫不堪,使她一贯冷静平和的性格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汪华很想知道这个秘密,但伊果显然不愿告诉她。她所明白的仅只有一点——那堆破布头对伊果来说很重要,而且意义非凡。
“好!”汪华徐徐吐了一口气,很快地说,“那我们就另外找个时间去玩,或者租辆车逛逛风景名胜……总之,我很想跟你交朋友,相信你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也需要真诚的友情吧?”
“当然。”伊果轻声回答,双颊又升起不安的红晕。“我很抱歉今天扫了你的兴。”
“嗨,那不算什么!”汪华爽快地挥挥手,跳下床来嘟哝着,“不知为什么,我一看到你,就在内心里唤起一种忧郁的感觉。好像有谁说过,忧郁代表着女人成熟的美。说实话,我还真想让你潜移默化一下呢!”
伊果把汪华送至门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似乎她的心灵承载不住这种虚荣的赞美。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好像也承载着来人的迫切愿望。汪华不假思索地拉开门,顿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伊果也是心跳加速,血液燃烧——从未有过这样的事!一个男人,一个沉稳潇洒而又雄伟英俊的男人,竟来叩她的房门!多像命运的叩门!
席杰的目光与她俩惊讶地相遇,迅疾就跳到伊果脸上。他曾担心过自己的女儿也是那种自以为是,毫无修养的姑娘,然而她看上去完全不同。她和林珊长得很相像,都有一种慑人的神态,一种迷人的复杂。追求完美,认定不舍,希望、梦想与专注的魔幻……席杰奇怪上次在饭店里,怎么会轻易地丢弃她?她是那种遇见自己重视的事物就会挺身向前的姑娘,正如她现在勇敢地迎视着他的灼灼目光。虽然她的脸颊已经染上了粉红色的娇羞,意味着羞怯、不安、迷惑与勇气在心头交织……
“嗨,你一定叫伊果,对不对?”他终于开口,一边盘算着如何把那个惹是生非的姑娘支走。
“是的,请问你是……”伊果向这个专注地打量自己的男人微笑,并且怯怯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我来给你们介绍!”汪华兴高采烈地插进来,“这是佳城饭店的总经理,也是我们大赛的评委席杰。这是民族学院的大学生。”
“对不起。”席杰断然说,“我希望,能和伊果小姐单独出去谈一谈。”
汪华本以为会三人行,但希望之光一瞬间就破灭了。她既尴尬又兴奋——这位难以接近的大评委,不可一世的骄傲男人,亲自登门来找一只丑小鸭做什么?席杰不理会她的感觉,目光执拗而又亲切地留连在另一个姑娘脸上,似乎发出的是一个温柔的命令。伊果的心跳犹如小鹿乱撞,刹那间竟有种强烈的想留下以至想躲藏的冲动。但她那羞怯沉静的外表足以压抑住所有的话。事实上她并没跑开也没拒绝,而是抬起手来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然后不由自主地答了声“好”。
心绪复杂的席杰带着一无所知的伊果,来到春日明媚游人如织的公园里,漫步在碧波荡漾的人工湖旁。
大自然慷慨地赐予人类它所有的造物,却从未提供过一个字眼来解释它的神秘。但你不得不尊崇它的沉默与世界的完美。
这种沉默的完美唤醒了人们心中美妙的情感,每一种自身的特性和内在的能力都透射出盛情与至福。似乎幸福之门向所有的人敞开,时间、空间、世界、永恒都迸发出或者汇集成欢乐的海洋伊果的心情也是一样愉悦而复杂。这个陌生人约自己出来干什么?汪华说他是评委,这不会是评委与选手之间的谈话吧?那样做或许不大合适,或许有点怪异……今天的事情确实透着古怪,但又真正奇妙。伊果一边想,一边抬头打量着身边的席杰。他有着浓密的黑发,深沉的眼睛,庄重的面容和强健的身躯。雕刻般的线条在嘴角化为柔和,他时时投过来的眼神也透着温馨……这是个慷慨、潇洒、亲切而有力量的男人!伊果觉得自己会立即喜欢上他。
“席总,谢谢你。”她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虽然他们看起来似乎情愿在公园里逛上一整天,但彼此谈谈感受,或者交流交流思想可能会更美妙。“谢谢你把我邀出来。我来这座城市念了两年的书,还不知道它的春天有这么美!”
席杰低下头来看着这个女孩,令他瞬息之间就感到一种无形的温暖,宛如整个身心都沐浴在春日阳光中。“没想到你长得这么……这么漂亮!”席杰困难地开口,突然间手足无措,喉头一阵发紧。哦,他从没想到过能这么愉快走在女儿身边。一个早就长大成人的,举止高雅的清纯少女!“你今年多大了?”
席杰也从未像今天这般笨拙。父亲通常都是这么赞美女儿吗?他深怕弓!起伊果的疑心,怛又不肯把日光从她身上移开,似乎被好奇与关心的磁石所强烈吸住。
伊果沉默片刻,突然淘气地笑起来,“还要我把报名表的内容,再报一遍吗?”
“哦,不!”席杰觉察到自己的注视和她的静默所引起的交互紧张,笑容更加严肃了。
他恍悟到自己一直是在用父亲的感觉,而不是以一个陌生人的心理驱策,来进行这场谈话,便及时提醒自己应该隐藏起所有翻腾不已的情感。于是,他的微笑又转为莫测高深,语调也流畅了许多。“是这样。伊果小姐,我们饭店缺少一个公关人员。我打算把现在的公关部经理提成我的助手,他留下的位置就急需有人填补。汪华向我推荐了你,说你在民族学院学的就是公共关系。我不知道,你对这份工作有没有兴趣?”
席杰的工作需要智慧与多项技巧,其中隐藏个人的情绪悠关重要。起初这种处世的技巧还需要练习,现在多年的经验已使它变成条件反射了。当然,如果伊果小姐敢于抬起头来多看他几眼,就会发现他扯了这番谎之后的复杂眼神——内疚、无奈、自嘲、庆幸……
伊果只听出他话里的含意,已然感到一阵惶惑,还有某种迷离与慌乱。她可爱地皱起眉头,静静地问广不是说,参赛期间不准有这样的工作合约吗?况且,我还有一年多才毕业……”
席杰轻松地吁了一口气,又偏着头端详这张美丽的脸,继续寻找熟悉之处。“这没关系,我们只是简单接触一下,等大赛结束后,你若对这工作感兴趣,就先实习一年。反正现在大学也不包分配了,你迟早要走上社会,自谋生路。”
这个男人的神态与谈话都温暖、随和而充实,伊果眼中的疑惑被融化成盈盈笑意,反射出骄阳灿烂的光芒。“啊,这可说不准!或许我大学毕业后,还要回阿芒山去。那里有很多彝族孩子需要知识和教育。还有我的阿爸……”
这一刻,席杰的身子摇了摇,似乎内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待自己的情绪波动之后再平息,他才一派平静地问。“伊果,你喜欢阿芒山?还是喜欢我们这座大城市?”
“这也说不准!”伊果咬了咬嘴唇,投给他一个明朗的微笑,“阿芒山是我心中的圣地,它的位置不可能被取代。但是,那方水土太贫瘠也太落后了!说实话,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我毕业之后再回那里,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浪漫想法呢!”
“那么你自己呢?有没有想过留在大城市里?”席杰屏住呼吸望着女儿,紧张得不敢挪开自己的眼睛。
“也喜欢也不喜欢。”伊果脸上露出泛泛的兴味,闪亮着的眼睛表示不解,“这个城市很奇怪,所有现代化城市都很奇怪!人们住得那么近那么挤,生活也是密切相关,好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心和心的距离却那么远,人与人之间也那么陌生,那么难以理解,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席杰的心被这话撞击得疼痛难忍,空空的胃也扭曲起来。在那一刻里,他突然产生了与林珊相同的畏惧怕正视眼前的事实,怕与众人分享内心幽暗的秘密,怕无法缩短时空的距离,也怕二十年的生命空白永远横亘其中……呵!他的女儿感觉是如此敏锐与接近真实,他也怕她有一天要面对残酷的现实,从而发觉世界更加不那么美丽、明亮与鲜活!
他的沉默引起了伊果的注意,她讶异并且感兴趣地凝视他:“席总,我说得不对吗?或者你有什么更好的解释?”
席杰微窘地笑了笑,拉着她在湖边的一张石条凳上坐下,望着那双比一泓碧波还要清澈的眼睛,他几次欲语还休。最后只得用凝重的眼神向她保证,她说得一切都是事实,而且十分准确。
“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在怀疑一切。”伊果低头自语,“怀疑我自身的一切,也怀疑我身外的一切。”
“怀疑一切?”席杰低声地重复。各种念头如脱續野马般地奔腾。这是他一个星期以来拼命压抑的,现在却从飞驰的思想深处涌出头来,而且逐渐占了上风。不!他应该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应该让她此时此刻就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谁最关心她,在乎她;关心她今后的幸福,在乎她是否受到了伤害——“伤害”。就是这个词:什么时候告诉她,怎样告诉她,才能使她的前程不至于受到伤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