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席杰嘴边又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不过,油菜花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香味,只是一种清香而已。”
“我倒忘记了,你应该是下过农村,插过队的。”伊果高兴地望住他,“席总,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时去了什么地方?”
席杰仔细斟酌了一阵,小心翼翼地回答阿芒山。”
“真是无法想象!”伊果几乎喘不过气来地嚷道,“那是我的家乡呀?原来你去过那里?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现在告诉你也不晚呀!”席杰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啊,这就是我对你格外关切的原因。我从报名表上查到你的情况,就想我们之间说不定有某种缘份……”
伊果难以置信地瞄了他一眼,“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正好前面有一段很窄的路,类似于乡间田埂,席杰把车开得摇摇欲坠,给了自己一个充分考虑的时间。在此之前,他并没打算告诉她这一点,他一直想等时机来临,才原原本本从始至末地和盘托出实情。但他总得想办法来解释自己与伊果的交往,或许这倒是一个用不着撒谎,今后又能自圆其说的理由。
伊果还在满脸诧异地等待着,席杰紧紧握住方向盘,唇角也勾起一丝悲伤:“伊果,我离开阿芒山很久了,那里有些东西,或许也跟我的记忆不相符合了。我……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描述它,描述我在阿芒山的情景……你要知道,一个从生下来就呆在那里的人,和一个从大城市里陡然落到那种境地的人,对阿芒山的印象可能会截然不同。我不愿以自己的看法去影响你。虽然我相信我们今后能找到这个机会,好好交流一下各自的感受,可是我不希望在刚认识你的时候,就把所有的苦水都倒出来,倒给一个年龄只够做我女儿的单纯的姑娘……”
他说到这里声音微微颤抖,脊背也僵直起来,连忙掉头看着窗外。
一片静默之后,伊果把自己的手放在那双仍然坚定地掌着方向盘的手上,温和地说:“如果你真以为我是那么单纯,你就未免太低估我了!”
“恐怕那就是我焦虑的地方。伊果,对你而言,我总是太过担心了!”
伊果在他平静的语调中,听出了潜在的含意,顿时觉得脉搏加剧。她凝视着他脸上的线条,她喜欢那些使他显得富有性格的线条。它们如此充分地表明了他是怎样的人:他的力量,他对她的呵护程度,以及他的幽默感——虽然此刻他仔细打量她的眼神中,几乎没有后者的迹象,但这目光里闪烁着一种特别的神色,使她感到自己似乎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那眼神仅仅留给她一个人,让她觉得自信,有安全感。她可以随便说什么或做什么,而他对她的态度将永不改变。
“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她耳语般地轻声回答,因为她实在想不出一句奉承的或者机智的话,只好老老实实地道出真情。
席杰刹那间百感交集,对女儿的深爱及对自身的同情从心底涌起,使他喉头一紧,悲从中来……不!他不能把自己的伤感宣泄出来,尤其在这本该欢乐的时刻。
他尽量放松嘴角,苦涩地笑道我有二十年没回去了,今天的阿芒山,又是什么样子呢?”
“和这里同样美。”伊果真诚地向他保证,“就像图画一般迷人。”
她的真心赞扬达到了日的,那双深邃的黑眼睛仍然充满疑惑,但一丝微笑已经照亮了整个面庞。席杰抚爱地看了她一眼:“你没有说谎吧?或许,在小孩子眼里看去,再穷再苦的地方,也会变成一幅美丽的图画。”
“我不是小孩子!”伊果郑重其事地反驳,雪白的脸颊飞起一抹淡红,晶亮的黑眸则闪动着一丝叛逆的光芒。
席杰全身浸透在一股既喜且优的战栗中,并未看见女儿眼中发出的危险信号。
伊果的口吻已经透露出内心的翻腾,盘桓了片刻的疑惑又被欢乐所代替。现在她知道自己吸引席杰的原因,也知道他为什么那样例外地照顾自己了!这是唯一能说通的理由——他们都与阿芒山有缘,所以才对许多事物产生了共同的感受,而且也相互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她很相信他的话。有时候,要记起这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相当困难。她有一种感觉,好像他们早就互相认识多年了!回想起来,他第一次邀请她逛公园和吃晚餐,无非是尽一个未来上司的工作义务。第二次呢?她能感觉到他是在真心关怀她,他对她确实有兴趣而了很真诚。这第三次,却实实在在地让她受宠若惊了!一个像他那样地位的人,居然肯花费时间陪她出来郊游,真是不可思议!她突然想到,席杰或许认识自己的亲生父母。从年龄上推断,他们应该是同一辈人,说不定还一道在阿芒山落户。她很想问问他这点,而且也告诉他有关自己的一切。
“席总,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她靠近他,轻柔地笑着,“我不是彝族人,养父曾对我说,我的生身父母就是和你一样的知青!”席杰的身体一下绷直了,握住方向盘的指节微微泛白。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能猜得到,我看过你的报名表。”
“哦,我对这点没加保密。”伊果摇摇头,仿佛想理清自己的思绪我是要告诉你,我为什么参加这次大赛。我想取得一定名次,那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我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亲友,也没有任。何信息来源,无从去打听生身父母的下落。所以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就是古话所说。一举成名天下闻。如果我夺得名次,或许可以通过新闻媒介,来帮助寻找我的亲人!”
席杰猛然踩下刹车,惊讶地向后靠到椅背上:“你说你参赛的目的,是为了寻找生身父母?”
“是呀!这想法或许太荒唐,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伊果看到席杰一脸的不可思议,连忙解释,“如果我能夺冠,就会被新闻界包围对不对?那时我提出这么个小小的疑问,不就通过报道渲染一下子传开了?市民中如果真有我的父母,他们肯定主动前来相认。”
“我的天!”席杰此时才从方向盘上移开双手,眉间的皱纹也暂时舒解。刚才他的神经已绷到极限,根本无法撑下去开车,这会儿终于恢复了自持,反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原来女儿参赛是为了这个目的!在她那柔弱的外表下,竟然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和决心。而近在咫身为评委的父母,却没有勇气揭示真相!这真是一个令人心酸的讽刺!是的,伊果不够聪明,考虑问题也过于简单。但她却能紧紧地拥抱生活,任何时候都不动摇,不放弃。相形之下,老一代的打算就太自私了!席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要好好思量一下,是否就利用这个时机,把一切都告诉她?把全世界都献给她?包括诚实。
伊果没想到席杰的反应这么强烈,不禁难过地叫道:“我知道,抱着这样的目的来参赛,既冲动又不明智。其实,我也想通过大赛来改变一生!在没有认识你之前,我的生活单调、空洞,毫无意义。而现在,我已经在渴望一种成就感了!我渴望在大赛中取胜,也渴望实现自己所有的梦想。要是这次竞争失败了,我一定会难以忍受!”
席杰听得脸色一沉,蓦然睁大了眼睛,令伊果更加不安地想到,自己的话无异是在否定过去的人生。她不敢再往下讲了,连忙打开车门跳下去。“哎,我们去开始真正的踏青吧!”
轿车正停在一片傍河的宽阔坡地上,这时太阳已渐渐西沉,天边染上了色彩艳丽的晚霞,四周的油菜花田被映衬得金光闪闪。
“看!火烧云!”伊果倚在车头上,快乐地指着那一片瑰丽的云霞。灿烂的光线乂把她的身姿勾勒出一道金边。
席杰也下车脱掉外套,甩在肩后并用手指勾住,走过去倚在轿车的另一头,脸上的表情悠悠闲闲。但伊果凭直觉就能感应到,他正殷切地等待着她的下文。他跟她谈话时所表现出来的这种自信与沉稳,从来就不是故意的显示,而是最自然的流露,是他的性格特征。她喜欢他,甚至担心自己太喜欢他了!她不愿误解那种善意,也不希求太多的奢望,但与他的交往确实令人舒坦。她不知道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会不也是这种感觉?她还从未跟任何男人约会过,她也没法向如此世故老练的男人,表露自己心中刚萌发的感情。因为她既不善于扭扭捏捏,又不会轻佻地调情。换了汪华还差不多。但或许任何一个女孩这么做,都会显得幼稚笨拙,荒唐可笑。因为席杰对她的态度,完全就和慈祥的父亲一模一样。
“读中学时有这么一篇课文。”伊果决定换一个说法,“每当晚霞时分,天边就会出现这种艳丽多姿、变化莫测的火烧云。它们会幻化成各种形状,像人,像兽,还像其他图案——它也象征着人生某个片刻的景致,总有美好的时光,但却不能长存……”
她笨拙地谈下去,越谈越好似难以启齿。她只能感觉出周围的美景,正是一切情感的催化剂。草在生氏,芽在萌发,田野上点缀着火焰与黄金般的颜色,空气中飘逸着树木、松脂和新堆草垛发出的清香……在这片奇丽的风景中,人们看到了某种与他自己的本性一样美妙的东西。
席杰已经成功地改变一个女孩子对人生的看法,伊果不洱用怀疑、困惑、不信任与不热爱的眼光来看待整个世界——只要一看见那个男人温暖、和煦的眼神,她就会觉得自己所杏的愿望都可能成为现实。她找不到一种方式来表达这愉悦和充满期待的心情。但她知道,他就是那至高无上的欢乐的源泉,是温柔与力量的奇特的组合。在她的生命中,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个令她倍感亲切的男人!
伊果微微扬起下巴颔走近席杰,鼓足勇气试着面对面地正视他我知道,你会和我一样喜欢这火烧云,喜欢这美好的时光。这一切真是美极了!”
她轻咬下唇,屏住呼吸,内心期待地枰枰直跳。
席杰突然往后退,整个表情既友善又若有所思,“当然,我也。喜欢……俱是伊果,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伊果敏感而失望地上前一步,疑惑与无助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不喜欢我?”
被某种程度的急切需要所驱策,他想要让她——让女儿和他自己一样地相信都会没事,席杰用再也压制不住的迫切声音说:“哦,不!我正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
他柔和低沉的声音流露出磁性的吸引力,而且像伸出的手一般温馨地触动着内心,把炉果扭进一种陌生的激情中。她没来得及听清后半句话,就已迅速移近他,并且紧张地踮起脚尖,把自己的脸埋迸他壮硕的胸口……
热切的呼吸直扑胸怀,心境猛然间狂野地震荡着。从渴望到羞愧,从惊恐到嘲谑,都在伊果的身体紧靠怀里的那一刻爆发出来。席杰不由得头晕目眩,神经系统几乎要炸裂开来。毫无预警的惊慌使他脑子里一阵茫然,一片空白。只感觉到眼前那片油菜花m像火焰般地燃烧着,在原始的静默中爆裂出光怪陆离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