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倾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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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在林珊的日程安排中,早已没有星期天了。每当她在法定的休息时间走进厂房,心中都有一番感触。男人对女人的看法大致相同,小鸟依人的女孩最受青睐,其次便是贤妻良母类的女性。如果女人太聪明太能千,又非生活型,不是让男人感到恐慌,时时萌发逃开的念头,就是与男人唇枪舌剑,各不相让。后者更像现代都市男、女交往的模式,似乎在思想交锋和语言较量中,才能撞击出感情的火花。

高文强不属于事业上的男强人。但因他从小失去双亲,有过一段悲惨的童年时光,使他一生的故事都充满了偏见、仇恨与被扭曲的倨傲。当别人对某种事物心存体恤时,他依然深恶痛绝。这使得他无可救药地渴望过一种温馨的家庭生活,却又往往亲手去破坏和打碎那种气氛。于是林珊星期天到工厂里来,就成了一种逃避。尤其在这些艰辛疲惫的日子里,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一种剧烈的变化,林珊更加试图从旧有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今天她回厂,主要是检验佳城饭店的工作服。这是她插进生产任务中抢先赶出来的,样式采用西欧连锁大酒店的最新款,色彩也一反本市流行的大红与金黄色调,而推出深浅不同的墨绿系列。虽然做工讲究,样式复杂,工钱却报了个最低价。经营副厂长在耳边噪聒了多次,说这样做是得不偿失。

“这一单不图赚钱。”她一边在流水线上飞快地验看着货品,一边解释,“只要打响这一炮,全市的饭店都会找上门来!”不知不觉间,她竞引用了席杰的话。压低工价也是在得知佳城饭店的财务窘况后,所做出的让步。尽管本厂也面临着同样的经济危机,她却毫不犹豫地在合同上签了字。林珊¥就发现女人不适合经商。一且跟对方陷入了感情纠葛,便会在关键时刻手软。男人却不同,一面山盟海誓,一面镏珠必较的大有人在。所幸席杰并非那路货色,他甚至咬紧牙关提前打出了全款,以示对这单服装及其相宜工价的肯定。这又使得林珊感动莫名。她自己也没法理解——为何被一个男人伤透心之后,还会产生如此酸楚的情愫?

想到席杰一整天都跟伊果流连在郊外,林珊更是有种恼人的痛苦与复杂难解的情怀。在这场父女情深的戏剧化情节中,她已经被完全排斥在外。其惨烈的程度不亚于当年把女儿活生生从她身边抱走……她爱伊果可乂不敢告诉她事实真相,告诉她当年踏上回城的不归路,自己是如何的孤单无依,失落恐惧,如何怀着强烈的痛楚,想念自己亲手抛弃的骨肉……她对女儿的爱也是始终不变,只是现在她还相当脆弱,不敢接受这隐匿着阴影与秘密的母亲身份。

林珊胡思乱想地安排了生产,又胡思乱想地走出厂门,突然之间就大吃一惊——暮色四合中,只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正停在刚刚闪亮的路灯下,倚在车旁抽烟的席杰脸色阴沉,在明明灭灭的霓虹灯影中看去诡谲莫测。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问,颤抖的身躯像一枝随风摇摆的花草。“上车吧!”席杰严峻的面容好似蒙着一层阴霾,“我有话要跟你讲。”

林珊感觉胃里翻腾不已,喉咙烧灼着,吐不出满腔的惊惧与恐慌。“出了什么事?伊果呢?”

“我已经送她回学校了。”席杰心潮起伏地答了一句,“来吧,她很好。我只是想找个时间跟你谈一谈,谈谈曾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那场误会。”

他的神情整个儿透出蹊跷,但林珊心乱如麻的根本没发现。她只想赶快离开厂门口,直到坐进车厢,才找到一种安全感。“误会?你是指什么?”

“指我们俩失之交臂的那件事儿。”席杰心不在焉地发动了车,“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到头来却没成为眷属,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文章,或者有谁作崇吗?”

时间仿佛暂时凝住了,紧接着,窗外的世界也迅速倾埸了。如果是爱情从中作祟,事情就会更加复杂。林珊喘不过气来似地叫道开灯,请你开灯!”

“你有幽闭恐怖症吗?”席杰略带嘲讽地问,伸手触摸了一下车顶灯。

头顶的灯光无情地泻下,洗去神秘的外衣,留下赤裸裸的现实。林珊闭上眼睛,听着街面上传来的一阵阵嘈杂。尖锐刺耳的马达声,呛鼻难闻的汽油味儿,都比往常更浮躁地浸扰着感官,她似乎突然置身于一个可怕的世界,到处充斥着鬼魅的哭声,地狱的硝烟,和无休止的恐惧……

那时她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例假,对一个生活在陌生天地中的女人来说,这是全新的经验。正值生产队分到一个上大学的指标,面对荇席杰那份欣喜欲狂的渴求,林珊强压下内心的忧虑。她明白,她必须做出选择。而为了这个男人,她会无疑无惧地选择留下来,把唯一飞升的机遇让给他。她了解这个选择对白己后半生的重大意义,也清楚留下来所意味着的艰辛,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在接到入学通知书之后的三天三夜里,他们完全无感于时间的流逝,共问徜徉在希望与爱的国度中。激情如同顺流而下的瀑布,两条生命都在舞动和呐喊,时而落入悲伤的谷底,时而又飞跃,喜悦的巅峰……一次又一次,他们因际遇的转变,命运的跌宕而惊蒉,而颤栗,却没能在这美妙惊人的感情之旅中,为两个人的将来制订计划。席杰似乎认为一切都不言而喻,林珊呢,尽管满怀希望,却不免惶惑茫然,深怕失落。正是她性格中的这种不确定性,致使她最终跌落到无底的深渊。

或许在他们可拥着呢喃低语时,一个温言絮语也不能抚平的风暴,正在节节升起……

车顶灯不知何时关闭了,林珊已然分不清方向。在尖锐的喇叭声响和引擎的怒吼中,她才回到身边这个沉闷不快的世界。开车的人一盘默然不语,她沉重地吁一口气,艰难地由喉咙深处发问:“要去哪哏?”

席杰两手紧紧抓住方向盘,盯着眼前的一片暗夜,痛苦而茫然地说:“好像找不到一块淸静的地盘,只有把你带回我家了。反正那里也没什么人,我们可以好好地谈一谈。”

林珊讶异于心中突如其来的刺痛,一种原本以为自己忘却了的创痛。如果事情正常发展,那地方会不会成为他和她的“家”?迅速袭来的挫败感,使林珊沮丧万分。在这个瞬间里,所有的思绪都汇聚成一个念头,只想知道那方屋檐下的一片天,究竟是明丽还是晦暗?

屋内的装璜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陈设固然简单,家具却极其考究,格调也很高雅,只是缺少一种温馨、舒适的气氛。桌上、茶几日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书橱架上摆着一帧彩照镜框,一个漂亮高贵的女人微微撇着嘴,正用一种傲慢的眼神盯着他们。

“这是你的妻子?”林珊仔细地看了一眼,心开始不安地砰砰直跳,“听说她已经出国,而且不打算回来了?”

“是呀!昨天还发来一封最后通牒,说我要是不紧跟着跨出国门,就起诉离婚。”席杰一边张罗着茶水,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看来我们是要隔着大西洋,打一场冷战了!”

“你的孩子呢?是儿子还是女儿?”林珊有点不知所措,自己也难逃这查户口的程序。

“儿子。今年要考大学,跟着他外公外婆住,我每周去看他一次。”席杰拉彡了窗帘,自嘲地笑笑,“作为交换,那边的小保姆每周来这儿一次打扫卫生。”

“安排得满不错嘛!”林珊讥讽地一转身,落坐在餐桌旁的一张硬木椅上,决心把刚萌发的柔情也搁置一边。

“我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你还要我怎么样?”席杰没好声气地说,为了解释妻子的怪癖与自负,他补充了一句,“连这屋子的家具都是她挑选的。临走时还嘱咐我不得擅自挪动。所以我一回家就要拉开窗帘,设法把阳光或者空气透进来。”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生活。”林珊硬起心肠,耸了耸肩,“或许,这也是上天的安排。”

“是我自己选择的,但不是上天的安排。”席杰用充满碴责的冰冷眼神看着她,似乎想唤起那段寒怆、难堪的记忆。“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是有人从中作祟。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个人就是你现在的丈夫,高文强!”

林珊哑口无言地看着他,不明白男人是否都如此善辩,都这么喜欢推倭责任?那时他俩虽没安排出生活计划,但席杰确曾向她保证过,上大学后每周写一封信回来,每个假期都争取回阿芒山去看她,或在这座城市里陪伴着她。后来他却没有履约。而现在,罪魁祸首倒变成他人了!

“你不相信?”席杰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试图把她和不堪回首的往事都留在视线以外。“事情真是再简单不过了!小说里,电影中都有这样的情节,但却屡试不爽个身为大队会计的男人,扣留了双方的来信。而当时在阿芒山,邮路少得可怜,任何通讯设备都谈不上。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切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

“这是真的?”林珊仿佛胸口遭人命中一拳似的,痛得直吸气了。

“确切无误。”席杰给她递上一杯茶,虽然知道她一口也不会喝。“你应该还记得,我后来回阿芒山去实地调查过。”

林珊浑身一阵战栗,感到自己的喉咙抽紧了。“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我现在委实气他不过!”席杰倚在书橱边苦涩地一笑,用手弹了弹那个相框,“他破坏了我的生活,间接地造成我们骨肉分离,而且宿命地致使这个无知而又骄傲的女人,在这间屋子里对我发号施令。”

林珊即使努力地想保持风度,这会儿也失去了耐性。“你这话毫无道理!如果你对那个女人避之唯恐不及,她怎么会找到你头上来?”

席杰痛苦地呻吟一声,整个儿倒在沙发上,嗓音也变得粗犷广你说得对。事情全是被我搞糟的!你丈夫不过略施小技,傻瓜才会被他蒙骗,而我就是那个头号白痴!如果当时我想得到这一点,或者通过别的渠道跟你联系,或者再多一点耐心,再多等一段时间,厄运就不会找到我头上!”

林珊的心也被痛苦吞噬。她猛吸一口气,移坐到沙发上,凝视着他的脸你今天没头没脑地说这些,必定是发生T什么事?”

席杰突然紧握住她的手,眼睛潮湿,仿佛刚从极度的震惊与麻痹中回过神来。“林珊,别问!你什么都别问……”

倏忽之间,他就热泪盈眶,脸庞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心脏也因无法挽回的错误时绞扭作一团。

席杰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流过泪了。流泪的感觉是如此生涩,使他本能地想要掩藏,在他所爱的女人面前,隐藏自己的眼泪。但那泪水已经宣泻而出,代表着真正意义上的哀恸。

林珊静静捧若他的手,没再开口,似乎也精疲力尽。所有卑鄙的阴谋与所受到的伤害,以及无常命运所促成的乖离悲剧,都被搁置一旁。她只庆幸这个男人伤心的时刻,有她陪伴在身边。

这个夜晚是如此闷热,高文强喘不过气来似地走到自家阳台上,城市的灯火就像钻石一般,镶嵌在夜空的帷幕上闪闪发亮。

自从下午接到一个神秘女人的电话,他就处于极度的狂乱之中。

“你女儿和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板搞上了!那个大款的德性我很了解,等他把她弄到手,而且玩够了以后,就会把她一脚踢开!”电话里的女人以愤世嫉俗的口吻说,“认识你们的人都在等着看笑话呢!大赛的规定也不允许……你应该想办法制止这场闹剧!”

“你是谁?”他气得发昏,愚蠢地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出于对你的关心。”那女人吃吃地笑,语气一变为鄙夷和讥诮,“你是个值得同情的男人。如果再不加以小心,你老婆也会给你带上绿帽子的!”

高文强摔了电话,气得浑身发抖。告密者自称也认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场羞辱来A林珊的前女友,那个会表演的叫罗兰的女人。高文强曾在妻子与友人的聚会闲聊中,听说过她的名字。

一通电话直指问题的核心。这么说,林珊与席杰,高丽与刘成的关系在大赛上已是人尽皆知,而且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高文强气急败坏地在客厅里转来转去,觉得自己活像一只夹在妻女的感情纠葛中的困兽。或许组建这个家庭根本就是个错误?自从夫妻俩爆发那场争吵之后,日子尽管不好受,但他却强自吞咽着干涩的苫果,在屋檐下这块不大的空间里苟延生息。主要是因为那段残忍而又可憎的行为,使他不得不三缄其口,将一切的谴责与不满都深藏心底。他对自己的软弱甚感愤怒。而林珊也跟他一样的委屈难堪。两人都想隐藏横亘在其间的裂痕,并且对此倍感羞愧。但年青时代的梦魇已经挥之不去。

心底翻腾一阵之后,恐惧倏地取代了愤怒。高文强害怕失去女儿,更害怕失去妻子!她们曾经毫无保留地只属于他一个人,如今却悄悄地打他身边溜走。高文强完全无法忍受这个事实!他双手紧紧地握住阳台栏杆,两眼死盯着漆黑的夜空,任凭那些痛苦的感觉无情地撕裂着胸臆。

“爸!你一个人在阳台上干什么?”背后传来女儿清脆的声音。

高文强压抑住想要张口怒骂的冲动,缓缓松开手掉转身子,口不转睛地打量着时髦漂亮的女儿。冰冷的表情也跟着逐渐软化,但他却一言不发。

高丽聆听到父亲粗粗的呼吸声,试图为这古怪的静默寻找到点蛛丝马迹,就扭了扭身子娇嗔地说爸,我饿了!你还没做饭哪?”

高文强摇摇头,将胸臆间的怒涛化作一声叹息‘今天你冋来得倒挺早,可惜吃不成白食!自己去厨房淘米洗菜吧!这么多年了,我还没吃过女儿亲手做的一顿饭呢!”

一抹红霞袭上了高丽娇艳的脸颊,“爸,你开什么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