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还不来一起加人吗?”刘成咧嘴笑着,洋洋得意地举起酒杯。
“我祝你们好胃口!”高丽狠狠地说完,就起身离开了餐厅。
新建的体育馆高高地兀立在向郊外延伸的城市边缘,生机盎然的轮廓在天幕下清晰可见。林珊“打的”穿过那些钢筋水泥的车辆的峡谷,驶进体育馆门前那片开阔的空地,目光浏览着风格迥异的喷泉、雕塑,不禁感叹这个建筑所表现出来的舒畅平稳的活力。
这是一个她从前决不会光顾的地方。看足球赛?不!她从未接受过这种熏陶。高文强根本不喜欢体育赛事,他的生活水准是在一切文体活动之下。而爱好竞赛正与席杰的形象呼应配合,恰好是他的生活格调:充满生气而又从容不迫。林珊断定自己若与这个男人结合,生活将会是另一个模样。在入口处她犹豫了一下。比赛已经开始了,她不敢肯定还能依着座票找到席杰。据说足球爱好者都是一群疯子,而她自己从头到脚的装束,都与此地格格不入。
伊果那双悲哀、忧伤的黑眼睛又在脑海中莹绕,想到他们曾经这样轻率、残忍地对待自己的女儿,现在她宁愿吃任何苦头,只要能寻找回来那份血亲关爱。
一股强风把她的头发吹拂在脸上,眼前的视野倏地开阔——成千上万的人群,各种各样的色彩,排山倒海的声浪,震耳欲聋的呐喊……这种情景足以激发和撩动任何人的心。林珊下意识地抓紧被风吹开的衣襟,感到体内有一种自然的冲动。席杰是对的,她的情感已被麻木不堪的生活埋葬得太久了!而人们在这样的场合将如释重负,感觉轻松、自由、奔放和热烈……
足球迷们虽然狂热,却比林珊想象得更有秩序和纪律性。她很快就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找到自己的座位。席杰只穿着衬衣,袖口高高地挽起,黑发和脸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转过头来看她时,眼光就像燃烧的火炬一般。
“你晚了半个小时。”他兴高采烈地说,含蓄地点明了她的迟疑。
林珊匆忙在他身边坐下,理顺弄平自己的裙子,“对不起,我对足球从来就没什么兴趣,一直拿不准该不该来……”
“我给你介绍一个足球迷,希望他能改变你的观点。”席杰快活地抓了一把旁边那个大男孩的头发,他的黑发也被汗水濡湿了,也是在阳光下蓬松发亮,甚至他的眼睛也是同样的如火如荼。“这是我的儿子,高三学生。他在本校组织了一个足球队,据说是打遍全市中学无敌手!”
“应该说是踢遍。”高中生咧嘴笑着纠正。
林珊很快发现高中生有那么多叫人惊讶的地方,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她望着他脸上的勃勃生气,自由自在的表情和闪亮的目光,愉快地伸出手去:“好吧,待会儿记着告诉我,你是怎么干的。我想,对你这样的青年来说,远不只足球这一个梦想吧?”“当然。”席杰在一边替儿子抢答,“现在的孩子,是志在千里呀!”
林珊凝视着高中生那张刚长出茸毛的嘴唇,回想起自己年轻时激动人心的梦想。她羡慕当时那种完美的感觉,那时她还有心绪为成功而欢欣鼓舞,还能去品尝事业有成的甘美。如今一切都到手了,人反而成了事业的奴隶。若不是席杰再三坚持,她决不会拋头露面到这种地方来跟他约会。他们坐得这么近,林珊感到自己的心“吟吟”直跳。看球赛的人谁也没去注意她,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喧哗、嘈杂与激奋,悸动声、喝采声和助威声一浪高过一浪。偶尔人们会在紧张不安的气氛中沉静下来,然后很快又投人高涨的惊心动魄的情绪中。相形之下,林珊觉得自己宛如一座雕像,不敢真正流露出内心的情绪。
“你是来看球赛的?还是来看观众的?”席杰俯在她耳边小声问。
“我对这两者都不感兴趣。”林珊着意强调我是来跟你商量,怎么处理伊果那件事,谁知你选中了这块热闹地方!”
“因为我希望你看一看另外的生命,看一看除你之外其他人的生活方式!”
林珊知道席杰真正想要说什么,但她无法接受他所渴盼的一切。即使她甘愿参与这场策划,也是为了那两个拒绝跟她亲近的女儿。同伊果的谈话一直令她懊丧,但高丽的反应更让她震惊。昨晚她气冲冲地回家来打包,声称在大赛中将住在女友家。高文强对此不置可否,她倒准备劳心费神地与女儿交谈,但高丽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就摔门而去。她们都怎么了?高丽与伊果,她的两个美丽绝伦的女儿,性格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却都毫发不爽地拒绝了母亲的关爱。林珊坐在暴风骤雨般情绪激昂的球场上,由于女儿的行为惯例发生突变而深感迷惑。隔着一段距离,席杰的儿子跟观众们融为一体,又活跃又兴奋,又激动又紧张。她也想大吼大叫来发泄心中的郁闷,却怎么也吼叫不起来。
“我去了民族学院三次,都被伊果拒之门外。”席杰像似洞察了她的心思,主动把话题扯回来,“我打电话给她,她也不接。”“我的情况比你还糟。”林珊直愣愣地盯着绿茵场上那些欢跑乱跳的人儿,深深感觉到他们的喜怒哀乐与自己毫不相关。“我是见到了伊果,也跟她谈了谈,但她拒绝与我们相认,也拒绝进人我们的生活……还有,我怀疑高丽也跟她相处不下来,她们俩的性情相差太远了!”
“你的高丽最近老跟刘成在一起。”席杰也无法把杂念拋到脑后,一门心思看足球。比赛的胜负成败已是毫无意义,他跟林珊所面临的生活难题,远比这场赛事更为重要。
“我才知道……我想跟她谈谈,但她却不听我的!”林珊沉重地叹息一声,“唉,这些孩子们,你简直就弄不懂她们在想些什么?”
“我们慢慢来吧……一步一步地来。”席杰转头凝视着她,“说实话,高丽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伊果的问题我倒有一定把握,只是不要操之过急……我真正难以掌握又想知道的,是高文强的情况。他……他究竟怎么样了?我必须知道这一点,心里才可能安稳。”
林珊别过脸去,不愿流露出内心的困惑与怅惘。“他的情况很糟,好像被生活远远抛在后面……听杨佳英说,他已交了辞职书,正四处寻找新工作。刚出了那档子事,恐怕很难办……”
“我真心为他难过。”席杰蹙眉望向球场,“你想,如果我们约他来看球赛,他会不会来?”
林珊悲伤地摇摇头,“席杰,你无力改变这种局面,我也无法改变,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从现在起乃至永远,高文强都不会让我们走进他的心灵。”
“是呀!”席杰低下头去,喃喃自语,“他的问题远比那两个女孩严重,令人郁闷的情绪弥漫在他们心里。好在这时,人群爆发出一阵阵喧哗,上半场的赛事结束了。席杰的儿子要了一大把零钱,跟旁边那些年龄相当的伙伴们冲下看台去买饮料。这个大男孩職職跳跳的,看上去是那么充满生气。一种微妙的倩感掠过心底,林珊觉察到那并未使自己不愉快,她只是对此感觉敏锐罢了。
“你们父子的感情很不错。”她不想掩饰真情,这正是此刻在她心中涌起的欲望,她想更了解他的生活。
席杰旁若无人地搂着她,大笑起来。“无非是想弥补一下总不在孩子身边的过失,把全部的父爱都塞进短短的几个小时。因此,你不能把我今天的举动看成是父亲的范例!”
“你爱他的母亲吗?”林珊突然畏缩了一下,球赛把她的心思都搅乱了,竟然提出这样的问题。
“当然不爱。”席杰平静地回答,“我不能同时爱两个女人。”这话一出口,林珊就觉察到他在设置圈套。说不定约她来看球赛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埋伏圈。她霎那间热血沸腾……奇怪,她竟然渴望他这样,而且似乎为此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他们慢慢沿着一阶一阶的看台下到平地上,挤过人流熙攘的通道,一直走到体育场大门前。这里静悄悄的,空气也很清爽。远离了看台上的闹猛与燥热,真让人感到惬意。
他们停下脚步,席杰突然转过身来问:“你能独自对付那些事吗?林珊?”
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以免自己不慎失言,误人圈套。“我想没有问题。”
席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我很愧疚。这些事都是我一个人惹出来的,我应该亲自来顶着,而不是甩到你肩膀上!”
林珊仰起头来仔细地瞧着他,瞧着他宛如生来就具有刚毅与镇静的相貌——那是透过他雕刻似的面部线条表现出来的。
“这些事并没有结束,你知道。”他努力使自己脸上露出一点笑容。
“我知道。”她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也不愿让某些事结束。“因而,我们最好到此为止。”
“你是指,你还要继续玩弄那种小骗术?”他的声音略带嘲讽,神态也突然黯淡下来,眼睛里交织着恼怒、失望和挫折。“告诉我,我还要容忍这种欺骗多长时间?”
林珊机械地贴着铁栅栏往下滑,就势坐在门前的空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膝盖,知道自己心神不宁。“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真是那样吗?”席杰懒懒散散地站在她对面,嘴边戏谑的暗笑富有嘲弄意味和挑战的魅力,“林珊,你还想干什么?还想继续维持这个错误的婚姻,跟自己并不爱的人在一起?继续欺骗高文强,也欺骗自己,欺骗我们的女儿?让大家的生活都同样不幸?”
“不知道。”林珊不敢去看高高在上的他,只感觉自己呼吸艰难,“我一直没时间考虑……”
“但你必须考虑。”席杰绷紧了脸儿,口吻毫不让步,“你知道,在发生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我们的生活都大变样了!现在我们都不能再维持各自的婚姻。我已经给妻子寄去了离婚协议书,儿子也亦能独立。我们俩得走到一起来,这是唯一的路子,你知道的。只有这样,一切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林珊没有直接反对,但语调却软弱无力。
席杰叹了口气,蹲下来,把双手搭在她肩膀上。“我们彼此相爱,林珊,从过去到现在,一直这样。我不想再去伤害高文强,但我也不想用自己的余生来做一种牺牲。你必须离开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她靠在他身上,双手也搂住他的脖子,就似小孩在寻求保护和支持一样,“别说了,席杰!现在我心里像有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爽。我甚至分不清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
奇怪的是,二十年前误以为他拋弃她时,她所感到的痛苦仍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恍若咋日……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就是如此脆弱。为什么她总是不能见著知微,洞察到这种他略施小技便可故态重萌的局面呢?为什么她不能认清这一局面的危险性而任其发生呢?她不敢冒昧揣测这些答案,因为她一直无法斩断情丝,她几乎不能自持地渴望着沉浸在他的爱抚之中……她一直就在爱着这个自己本该不予信任的男人。即使在误以为他对她不忠的时候,他的精神和灵魂也一直吸引着她。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叛卖的角色已经转换,他所受到的伤害远比他所愿意承认的还要深。一想到这点她就喉咙发紧,心脏隐隐作痛。他有权要求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一切,而她的心灵也为此备受折磨……
林珊难以决断这事该如何是好?她甚至暗暗希望那另一个男人主动消声遁迹,厌倦自己的角色而悄然离开她的生活。这样就会好办一些,他们谁都不用承担罪名,而生活则恢复原貌……但这样的事决不可能发生。
她也很纳闷,为了维持这种复杂难堪而又令人心碎的局面,她究竟在欺骗谁?是席杰?高文强?还是她自己?
“席杰,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合适……”闪烁的泪花给她眸子添了一层灼热的晶莹,“难道你从没想到过,高文强可能承受不起这个打击吗?”
席杰的脸色急剧地变化着,眼光里也映射出同样复杂的反应,但他却柔声坚持总比让他在欺骗和假象中度过余生,要更好一些吧?”
她短暂地停顿了片刻,缓缓说:“让我考虑一下吧!再考虑考虑……”
他还想反对,但话没说出口,林珊已经迅速地站起来,几乎是跑若离开了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