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在肚子里嘀咕:唉!什么事一搁到“文革”时代,就都走了样,变了形。那时每天能看到和听到满世界的谎言,有时假的比真的还像回事。越真实越本性的东西,在那个年月反而不知怎么去做,以致造成了若干年后的心理负担。徐克是文化人,当时也受过冲击,他理解这个,因而现在也就厌烦说这个。可不说又不行,因为大赛与他的命脉密切相关。既如此,干脆全倒出来吧!“林厂长,咱们也别兜圈子了!这个女儿就是排进前十名的彝族姑娘伊果对不对?……不!我现在提这个,丝毫谴责你们的意思都没有,那是你和席杰的事,我既不关心也不过问。问题是你有两个女儿参赛,而且排名都很靠前,如果新闻界知道了这事,还不定怎么大做文章呢!”
林珊觉得,徐克的苦恼可以理解。这事一定把老头子吓得不轻,远比地球爆炸的消息还重要和令人可怕。这紧张和害怕是他自己的心理所造成,但却是刘成带给他的。那小子究竟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与回报,也就不言而喻。林珊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早已从小孙那里摸清了情况,因而才能坦然地与之对阵。“徐总编,您就干脆坦率到底,把您的意见都说出来吧!”
“你看……你看……”徐克吞咽了几下口水,干涩地说,“席杰或者伊果,他们之中的一个能不能退出大赛?这样也好维持大家的体面。”
徐克在打一个拉一个的方针中,也想保住林珊。道理很简单:那么重要的服装任务,还得靠她去完成呢!而佳城饭店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了。林珊心内一阵狂跳,连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也要准确无误地抓住时机,为佳城的姑娘做一点好事。说来可笑,她除了自己的女儿,几乎不认!只这十几位有潜力的新星,但此刻她却觉得责任重大,似乎也肩负着大赛的成败。是的,现在此事已成了两军对垒的中心,评委意见分歧的要害,整个大赛的敏感点。林珊面对的远远不止一个刘成,而是全市人民和参赛成员,其意义当然非同小可。
“好吧!徐总编,我们来达成一个协议。”林珊沉下脸来,摆出十分严峻的神色,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我保证说服席杰退出评委会,而你则保证评委会在杨、席二人缺席的情况下,仍按原定的评比规则行事。也就是说,严格按已经取得公证并具有法律效力的比赛成绩,来定夺前十二名进入决赛。”
“哎,这……这个嘛!”徐克反而一脸诧异,“我从没说过,要不按评比规则办事呀!”
他毕竟不是庸人,自会找台阶下,而且惟妙惟肖地给每个人一点体面。反正杨佳英已到北方去拉赞助了,估计不会空手而归,刘成的“核讹诈”也就失去了效力。他答应这么做时,心里甚至有一丝丝得意——谁说事物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林珊的眼睛仍在凝视着他。“徐总编,这次大赛已在全市造成了极大的影响,我们要对参赛的姑娘负责,也要对市民们负责。任何违法徇私的行为,我都将投反对的一票!”
“欢迎监督。”徐克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眼睛里流露出不知是感激还是自嘲的微笑。
形式就这么急转直下,而自我感觉良好的刘成,这次才是真正地被蒙在鼓里。
这一天的会议议程,也确实挟着惊涛骇浪。观看复赛录像时,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儿。任何人都有权要求定格,以便审视清楚选手的面部;或者要求暂停,再倒回去重放一段。再次核对分数时,那个大学老教授报错了几个数字,引起一片不满之声,他老人家索性借口自己老眼昏花,另外找了个年轻的评委来替他宣读。
席杰却不知道已经发生的事,又像往常一般姗姗来迟。徐克和林珊还来不及把新的决定通知下去,他就被饭店的一个紧急电话叫走,说是上级部门来人视察,偏又不预先打个招呼,可真有点儿奇怪!刘成心里暗暗得意。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只不过在昨晚跟旅游局长一道吃了顿饭,顺便提了提佳城饭店总经理的作风问题,其他事情便跟着上纲上线。要想快速果断地搞掉对手,这确实是一个简便易行的办法。
B艮看快轮到表决人选了,林珊才接到席杰的一个电话。电话是打到杨佳英的办公室,由小秘书来传唤她的。
“林珊,你听我说。”话筒那一头的席杰语调急促,“刘成把咱们的事告到旅游局了,还拉扯上其他事情……我恐怕有麻烦,今天过不来,评委会就靠你独力支撑了!你可要好自为之,别让刘成那小子再使坏。”
“你放心,他贏不了!”林珊忧心忡忡的是另一件事,“我就要去郊县做服装了,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一有可能,我就去找你。”席杰说完,赶快挂了电话。
席杰听说旅游局头头要下来视察,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似乎他这个评委巳经当到头了,饭店总经理也是同样。
他是个聪明的男人。聪明的男人总是命运多舛,事业与生活也未定在天。因为聪明的男人执着于正义,而且对国家对社会都富有强烈的责仟感和使命感,于是面对着一个纷繁复杂的世界,就会出现期望的反差,境遇的反差,命运的反差。一会儿是升腾,一会儿是跌落……除非你乐天安命,或者旷达不羁,才能超越心理上和生理上的种种欲望,而达到一个非同凡俗的境界。这世上没人能够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地生活,作为一个事业型的男人,受约束的地方也就更多。
旅游局局长是不相信桃色新闻的,但对那个全市瞻目的大赛却有点看法。什么选美不选美的?纯属哗众取宠嘛!佳城饭店参与这件事,说明总经理头脑发昏、方寸大乱,在复杂的经济改革中不能找准方向,也不能保持自己应有的独立性;在舆论一律和大众裁决的时代,更不能做个超然于污水浊流的企业家!局长对席杰本人的印象不算好也不算坏,但他突然想起应该来看一看,转一转。其实早就该下来走走了!听说这家饭店管理得不怎么好,最近还发生过一些讨厌的事:银行的贷款久久无法还清,内装修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却拿不出一笔维修款,据说电梯也经常出问题……哎呀呀!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局长并不打算下车伊始就指手画脚,但他确实窝着一肚子的火。
席杰赶回饭店,正好赶上陪同领导视察后半截。局长穿着一件时新的风衣,带着几个随从,后面呼啦啦跟着一群饭店的干部,好不威风!见到他,就大大咧咧地伸出手来小席!我今天是挑毛病来了!”
“哪里哪里,局长大人请都请不到呢!”席杰连忙站到那一堆干部群里。
“小席呀,你这是在批评我官僚!”局长呵呵大笑,“以后我保证经常下来,怎么样?”
席杰越是想制造融洽的气氛,那气氛就越是尴尬。最后走进会议室,连饭店的干部都感到情况不妙,非同寻常。局长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似乎都能拧出水来。刚一坐下来,就问:“席杰,这座饭店的好多设备都是陈年老古董了!怎么还不重新装修?像你们这样的经营思想,怎么赶得上新形势的需要?”
“重新装修需要一大笔钱。”分管财务的副总经理急忙说我们一时筹不出这笔现金,银行又不肯贷款。席总没办法,还找过局里呢!”
“局里也没办法!”局长不耐烦地说,“现在搞经济改革,提倡企业自主,你们就不会走其他的路子?”
“其他的路子正在走。”席杰沉住气,把合资合作的事汇报了一遍。
局长似乎心不在焉,举起茶几上的一只空杯子看了看,“这事我清楚,合作伙伴还是我们给选择的嘛!”
人都坐下来半天了,还不给沏茶倒水,难怪局长大人气不顺。
席杰使了个眼色,小孙才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搬饮料。唉!全都乱套了!
局长气愤地挥挥手算了!其他人都走开,我单独跟你们总经理谈谈!”
连称呼都改变了,席杰知道,接下来的谈话不会令人愉快。果然,局长烦躁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用手中的铅笔敲打着茶几:“席杰,你知不知道,这次合资对你们饭店来说,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
“知道!”席杰今天特别要表现出自己独立不羁的性格。“合资方案还是我一手策划的!接待议程也拟好了,谁知新加坡方面又推迟了行期……”
“你就没有想到过,是人家对你们饭店不信任吗?”局长气哼哼地数落着,“谁叫你放着饭店经营不抓,倒去搞什么选美!”
席杰的脸红了红,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心里烦躁。“局长,事情有前有后,这个大赛仅只是一项公关活动,为了争取一点广告效益。其实饭店根本没出一分钱,也没有花我什么精力……”“算了吧!”局长怒气冲天地打断他,“人家都告到我头上来啦!昨天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板请我吃饭,说你跟其中一个女评委乱搞男女关系,还有一个私生子……哎呀!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也没办法调查,说起来难听嘛!”
这局长快人快语,口没遮拦,席杰倒觉得比那些口蜜腹剑的阴谋家好对付。于是坦然承认这些事都有,但跟大赛没什么关系,属于我自己的私生活。”
“你老婆留在国外不回来,也跟你没关系?”局长不满地挥挥手。
席杰狡黯地一笑我老婆是局里派出去的,我还要向局里要人呢!”
局长愣了愣,继而就哈哈大笑广好吧!你的私生活我不干预,但是我要告诫你、,不是以一个领导的身份,而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告诫你——这类事情总有个原则。历史原因也好,另有新欢也好,再离婚再结婚,都不为过。但要早点解决,别老拖着自惹是非!还有那个大赛,我看你还是离得远一点,让手下人去搞就行了!腾出精力多抓抓饭店的内部管理。像什么开房间嫖妓呀,把客人关在电梯里呀,得罪银行关系户呀……这样的事再也不要发生。否则我就拿你是问!”
局长的这一番话,在席杰的情绪上引起不小的波动。在此之前,尽管有种种挫折,种种不顺,他一直在为饭店经营而竭尽全力地工作着。他想证明自己是一个优秀的管理者,不但可以使这家饭店上规模、上档次、上星级,而且可以在中外合作的项上独占鳌头。现在看起来,这些努力是多么荒唐可笑!人家一个什么私营老板的一顿饭,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否定掉你的全部成绩!送走局长后,席杰内心的恼怒,已经化为无可奈何的苦笑。雄心勃勃的计划一再受挫,反被个别小人的陷害弄得前途难料。现在他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带着伊果与林珊,远远离开这座喧嚣热闹的饭店,离开这座太接近世俗的城市,到那天和地都变得格外开阔的地方去!
倘若没有伊果与林珊,或许他早就把这些苦恼全都抛进太平洋,顺风顺帆地驶到另一个国家,去开辟新的航程。而现在,离婚的前景已不可改观,到加拿大去发展事业,又非他这种男人屑于为之!况且,他也曾顺风顺帆地驶出过大海。而出海的欢欣,很快就被航程的艰难所代替。这艰难不但在于风浪的险恶,还在于船体的陈旧,水手的不团结,以及飘忽不定的前进目标。但是,航队毕竟出海了,艰难的航程毕竟走过了一部分。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没有苦恼也没有懊悔,有的只是一连串的风波印迹。
旅游局派来了检查组,又在佳城饭店蹲了三天,好像也没查出个什么名堂来,这才悻悻然地收兵。当晚下班后,席杰回到自己早已积满灰尘的家,莫名的悲哀顿时袭上心头。他好像走进了一片荒漠,说不出的苍凉。或许是他所处的山穷水尽的困境,使他产生了如此悲凉的感觉。
他随意地收拾着房间,也把自己的思想清查了一遍,把自己的后半生梳理了一遍,把自己的决心也都坚定了一遍。他这才认识到,人过中年,应该死亡的东西都已经死亡了,应该保留的东西也仍然保留了下来。完全没必要再去追寻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金钱也好,名利也好,事业也好,都抵不上亲情的一半,甚至抵不上两个人心心相印的静坐片刻……
就在这时,他接到小孙打来的电话,说那个新加坡代表团已经抵达北京,将在当晚降落佳城机场,似乎是有意来个突然袭击。旅游局已经出动了外事人员去迎接,让他赶快做好准备,次日就与专家们进行洽谈。席杰对着话筒愣了一秒钟,然后就让小孙转告局里,说他立刻要外出,去跟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合作者谈判。
“就这样告诉他们?”小孙茫然地问,知道总经理又犯病了。
“就这样告诉他们!”席杰毫不迟疑地回答。
窗外的夜风摇动着一丛花树,房内却是安安静静悄无声息。林珊独自一人在印染厂的招待所里画着服装设计图,感觉到笔下的线条已溶入夜色之中,变得格外流畅、舒缓、纯净、透明……
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来,霍然打乱了她的思路。林珊颇不情愿地去接线。这么晚了,有谁知道她在郊县的工厂里加夜班?
“林珊!”是席杰的声音,她早该想到的。“我就在厂门口,马上进来,你等着!”
从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有些失真,但口吻还是那么武断专行,说明这个男人又要采取什么行动了!林珊敏锐地觉察到,这正是自己期待已久盼望已久的事。几分钟后,席杰的脚步声就在楼道里震响。林珊打开房门,倚在走廊上等他,看见他的高大身躯在灯光的映衬下走近,她的心不由地“砰砰”直跳……
她早已忘怀了具体感知一个男人的滋味,现在她却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此人就在身前,仅有几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