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掠而过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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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早晨八九点钟的时候,在镇子里的一家小卖部门口,荔枝用公用电话匿名与父亲的领导通了话。荔枝把父亲与众多女人的奸情用简单明了的语言说了一遍,电话那边的领导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他不断地追问那些女人的名字,甚至包括一些细节。荔枝当然无法告诉他更多的东西,她打断电话那边的追问,有些不耐烦地冲着话筒嚷道,有关细节还是你派人去调查吧,我只想对你说,这样的人已不适合待在科长的岗位上了。不等对方再说什么,荔枝就把电话撂了。

荔枝蹚着积雪往回走,心情理所当然地沉重。走了一会儿,她发现羽绒服的领子上挂着几根细细的冰条,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流了眼泪。和父亲的领导讲这种话,带给她的绝不仅仅是难堪。

但是荔枝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孤注一掷地走下去。

走着走着,荔枝突然发现路的前方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一动不动地看着荔枝走过来,他的影子被刺骨的北风吹得飘浮不定。

安子!荔枝脱口而出。

走到近前的时候安子对她说,我早就看见你站在小卖部门口打电话了,是找我吗?

不是。荔枝说。

那你找谁?安子说。

你不要问了。荔枝说。

你哭过?安子瞪大了眼睛。

荔枝很想扑到安子的怀里尽情地哭上一场,但她还是忍住了,她无端地想出了一句话来掩饰自己,鈾说你又想约我了吧?

安子说我是想约你了。

荔枝说,天太冷,过几天再说吧。

安子说,问题是,过几天也还是这么冷呀!

荔枝犯了犟劲,她提高声音说,过几天就是过几天。

好,我听你的,这总行了吧?安子被她气乐了。

荔枝却没有笑,和安子告别后,她哪也没去,径直回家了。

这天下午,荔枝写了一封状告父亲的信,在信中她把在电话里不便讲的事情通通写了进去。她一边写一边暗自发狠,牙齿与牙齿的咬合之声像锐器与锐器的碰撞一样,发出残酷的令人战栗的声音。荔枝知道让父亲下台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她希望这封信与她打的电话一起,起到两面夹击的作用。只要父亲不当科长了,她的努力就将成功一半,她的家也将有可能回归安宁。

荔枝是用左手写这封信的,以至于字迹歪歪扭扭,像个小孩子在练习走路。写完这封信就像刚走完很长一段路,她一下子躺在炕上,一种彻骨的疲惫犹如一股电流涌遍全身。

当天晚上,荔枝就把这封信投进了邮筒。

接下来是等待。那段日子荔枝如坐针毡,她吃不好睡不好,就连与安子的约会她都敷衍了事。她的这种状态令安子疑虑重重,他怕荔枝从此再提不起对他的热情,于是他就在荔枝耳边不厌其烦地解释自己,说他现在绝对是真心爱她的,以后的结婚对象也非她莫属。荔枝听后平静地笑了笑,好像这件事对她并非那么重要。

几天过去了,父亲依然兴冲冲地上班,依然下班以后不按时回家。又几天过去了,父亲依然如故。一个月两个月都过去了,情形依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此时荔枝才意识到自己的努力也许真的是白费了。

后来荔枝对别人讲过,她说那个时候她才顿悟到了一种现实,那就是随着改革开放,所谓的生活作风问题在很多人那里已

经算不上什么问题了。也就是说,她的密报根本无法对父亲的科长宝座构成什么威胁。那么究竟什么问题才能够把父亲拉下马呢?这的确令她煞费苦心。一天晚上,荔枝和家里人一起看电视新闻,里面报道了一个官员因涉嫌经济问题而引咎辞职的事。这条新闻令荔枝的眼睛一亮,她几乎从炕上跳了起来。她的表情令母亲和姐妹们十分惊讶。

对,经济问题,这才是一把重磅的锤子。荔枝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有一天早晨,父亲要出门上班的时候被荔枝叫住了。荔枝的脸上挂着少有的喜气,她对父亲说,爸,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父亲反问道。

是的,今天是你的生日。荔枝说。

父亲恍然大悟,他笑了笑后又摇了摇头,结婚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生日有过什么特殊的认识,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他的生日被妻子给忽略了,也被他自己给忽略了。他不知道荔枝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爸,你今天回家吃晚饭好吗?荔枝顿了顿,尽量把声音弄得轻柔一些说,我想给你过一次生日。

给我过生日?父亲反问了一句,他的确没有不惊讶的理由。但更令他惊讶的不是过生日这件事的本身,而是荔枝的变化,他好像好长时间没有关注过他的女儿们了,此时稍一注意就发现了她们的变化。比如荔枝,她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长高的,她的个头比她母亲还要猛一些,而且容貌、腰条,都出落得出乎他的意料。他怔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我预备一些好吃的,想给你过一次生日。荔枝说。

父亲有些被感动了,至少在那一个瞬间,他对荔枝,进而对这个家庭产生了一些歉疚的感觉。他低下头沉吟片刻,然后叹了口气说,好,我今晚一定回家吃饭。

为了这顿饭荔枝忙乎了整整一天。对于荔枝的这个举动,母亲和妹妹们都困惑不解,四妞说她是出风头,想讨父亲的欢心,三妮说她是莫名其妙,说她的一些做法越来越叫人捉摸不透。母亲虽然没有明确反对,但她还是忍不住对荔枝说,你想靠这些小伎俩来感化他,那是做梦,他的心已经变成了石头,你拉不动他的,他的心不会离开那些女人回到这个家的。荔枝对她们的话一笑置之,她一句话也不多讲,仿佛多说一句话会分散她的精力一样,而她的精力显然全都用在这顿饭上了。

荔枝买了肉、鱼和青菜,她甚至还去桂姨开的小酒馆买来了父亲爱吃的那种凉拌猪尾。中午一过,荔枝就点火了,她把该蒸的蒸,该炖的炖,母亲和妹妹们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已是热气腾腾,气氛营造得相当到位了。

父亲很守约,这是他少有的下班后按时回家的一次。看着桌上已经摆好的酒菜,父亲冲着母亲做了一个鬼脸,他用更加少有的调侃口气对母亲说,你看看,你什么时候像荔枝这样,给我像样地过一次生日呀?

母亲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没好气地说,别说别人,看看自己是怎么做的。

父亲的脸很难看地板了起来,他瓮声瓮气地说,你知足吧,有我在,你什么时候愁过吃愁过穿?

母亲把头斗鸡一样地高昂起来,她正要和父亲继续争吵下去,荔枝插嘴把母亲的话给堵了回去。荔枝把斟满酒的杯递给父亲,用很抒情的语调说,爸,很多年没给你过生日,你别挑我们。我们不愁吃不愁穿地长大,首先要感谢的就是你。以前我们小,不懂事,现在我长大了,我才认识到你对这个家的重要。喝了这杯酒吧,有我在,以后年年给你过生日。

好,我喝。父亲说。

父亲是一口将一杯酒干掉的,这酒是江林本地产的烧酒,度数要达到六十五度。父亲喝完这杯酒,脸上就闪出熠熠的光泽。

好话和美酒的作用是巨大的,它几乎轻而易举地腐蚀了父亲僵硬的表情,从这杯酒开始,父亲脸上的线条柔软了,以往在家里旁若无人的目光也变得慈祥而富有人情味了。对于父亲的这种变化连母亲都感到有些始料不及,她本想和父亲争吵下去的,但她嘎巴嘎巴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屋子里明亮的灯光中流动着一种舒缓、温暖的东西,母亲自始至终都没说几句话,她好像怕一开口,就会将这种氛围破坏殆尽。

荔枝给父亲斟上了第二杯酒,她依然用抒情的语调说,从小到大,我的穿戴一直是同学们当中最好的一个,全校那么多女生,第一个穿上丝质红裙子的是我,第一个穿上棉皮鞋的是我,

第一个穿上羽绒服的也是我。女儿心里有数,女儿知道自己应该感谢谁,爸,你再干了这杯。

父亲二话没说,一仰脖又将这杯酒干了。一旁的三妮和四妞都斜着眼睛看荔枝,她们不明白荔枝为什么要这般讨好父亲。但荔枝全然不顾她们的白眼,她的注意力几乎全在父亲身上。

我想,我能够有这些,全因为爸你是供销科长呀!荔枝说。

你说得没错,如果我不是科长,我哪会有权去为整个林业局进货,又哪会得到那么多的回扣和好处呢!父亲不无自豪地说,都知道现在是买方市场了,进货的就是爷,你们知道我进一次货是多么大的数目吗?不跟你们说了,说多了怕你们害怕。

荔枝又给父亲斟满了酒,又说了一通激动人心的话,父亲照例又干了。这天晚上父亲喝了很多的酒,说了很多的话,最初他并不想涉及与客户之间的一些话题,但喝着喝着他就什么都说了,连进一次货得了多少回扣都说得清清楚楚。当然他也明白,在外面就是喝了再多的酒他也不会讲这些话的,他必须层层设防,严守职业秘密。但此时面对的是妻子儿女,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卸下伪装,畅畅快快地倒出一些东西。人的心里东西装多了是会憋出病来的,适时倒出去一些东西,就像是偶尔找一个野女人玩上一回一样,是会得到一种轻松感的。

那一晚,父亲毫不含糊地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