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掠而过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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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就你有良心,我们就没良心了?曹处长涨红了脸,很激动地说,现在企业里是老总一个人说了算,你我的饭碗都捏在他的手里,就是我们自己不要饭碗了,等着吃饭的老婆孩子怎么办?我想说这叫自私,但话还没出口,就听曹处长把话一转,说,当然了,你还年轻,有些事是可以原谅的,尹总和我都想拉你一把,所以,名单上还是有你的名字。

我半张着嘴呆在那里,这个结果实在出乎我的预料,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只要下次别犯傻,就没事了。曹处长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曹处长办公室的,我的脚像踩在棉花上走得有些踉跄。是曹处长大人大量,还是尹总特别关照了我?尹总为什么会拉我一把呢?难道是谁在他面前说了我的好话,这个人又是谁呢?莫非是曲丽……走廊里有一股冷风吹过,我忍不住很响地打了个喷嚏。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我给曲丽打了个电话,我说是不是你替我说了好话,曲丽未置可否,而是说,名单上有你我就放心了,不然的话,我心会不安的。

刘光力一个人闹到公司办公楼,他指责公司草菅人命,把事故责任都推给了死者,他不服,扬言要上告。刘光力的声音像小钢炮一样在走廊里一连串炸响,惹得各处室的人都探出脑袋瞪大眼睛,紧张而又好奇地张望。

我也把脑袋伸出门口,我看见工会主席老徐正在走廊里劝说刘光力。老徐的声音很低,他讲了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到,刘光力的声音我却听得很清楚,他说你们别想瞒我,我已经知道事故的底细了,我哥是在机器解体四十八小时后干活的,不是你们说的四十八小时之前。

我暗暗佩服刘光力,小小年纪,的确勇气可嘉。我不由暗自为他加油,我想只要他坚持到底,公司也许会怕惹麻烦而做出让步,重新来定位这起事故的。

刘光力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老徐可能是怕影响不好,把他让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我也缩回脑袋,重新坐到办公桌边。午后鲜亮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令我有些睁不开眼睛,桌上堆放着的文件以及很多安全简报在阳光中都褪了色,字迹浅浅地黏成一片,让人难以看清。不一会儿,门开了,曹处长走了进来。

今天晚上,你抽空去劝一劝刘光力。曹处长说。

好的。我顺从地点了点头。也许是评聘名单上有我的缘故,我的心里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安抚家属本来是工会的工作,可是他们没有安抚好,这就给我们留下了做工作的空间,我们一定不要错过这样的机会。曹处长说。

我尽力而为吧。我说。

吃罢晚饭我便去了招待所,此时我的心情相当复杂。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在夕阳中似一块块移动的光斑,而行人则像爬来爬去的蚂蚁,在光斑与蚂蚁中间,我感觉踽踽而行的自己十分憔悴。

我敲开刘光力的房门,迎接我的是一大堆惊愕的眼睛。这些人都是刘光力的亲属,他们显然正在议论着什么,见我来了,都闭了嘴,一个个从我身边擦身走了出去。双人房间里只剩下刘光力一个人面对着我。

我说,我来看看你。

刘光力说,坐吧。

我坐到床沿上,刘光力则坐在我对面的床沿上。我发现刘光力的眼睛红肿着,显然这些天他没少哭。我正不知从何开口,刘光力率先开口了,他说,谢谢大哥的帮助,我哥在那边也会感谢你的。

我苦笑了一下,没吭声。

刘光力说,明天我们就要走了。

我感到十分意外,脱口说道,你不想上告了吗?

刘光力摇了摇头说,我想通了,我不想上告了。

我本来应该对这种结果表示满意,这样既避免了我多费口舌,又完成了曹处长交给我的任务。但不知为什么,潜意识的那股被压抑的情绪一下子又冒了出来。我大声说,那么公道呢?

公道?刘光力摇了摇头说,公道又值多少钱,我哥若在世,他也会同意这么做的。

这么说,你们同意公司开出的赔偿数目了?我说。

是公司同意我提出的赔偿数目了。刘光力说。

金钱这么重要吗?我说。

我的母亲有病,我还要继续读书,我们家太需要钱了。刘光力说。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光力还在痛苦地诉说着什么,我却再也听不进去了。只看见他嘴里的舌头翻动着,那舌头淡红色,上面有白白的一层舌苔。

安全简报(第X期)

章锦电力公司安监处XXXX年X月X日

X月X日15时55分,三号机组大修现场,汽机焊工班焊工刘洪力在高加器解体后未满48小时的情况下,擅自进入高加器进行电焊作业,造成触电身亡。责任者:死者本人,其工作监护人、所在班组的班长以及分厂厂长等各负一定责任。

公司要求全体职工吸取事故教训,严格执行安全生产制度,确保类似事故不再发生……

我坐在充满阳光的办公桌前,放下了终于起草完毕的这一期安全简报,努力地长舒了一口气。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我想自己也应该从一段迷路中走出来了。

我喝口茶提了提神,然后拿起电话,我想给曲丽打个电话,约她下班后一起去吃饭。突发的人身事故给我的已经毫无希望的爱情带来了转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高兴还是悲哀。

我刚按下几个数字,门就被推开了,曹处长走了进来。我下意识地撂下电话,冲着曹处长礼貌性地咧了咧嘴。曹处长气色不错,事故的顺利解决一定使他平添了一分成就感,他的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喜悦的笑容。

曹处长问,这期安全简报起草好了吗?

我说,好了。

曹处长接过我递过去的简报草稿,坐下来认真地看了一遍。我注意到他的表情一直保持着原来的状态,这使我本不平静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

写得不错。曹处长微笑着说,客观具体,有理有据,看来以前那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又回来了。

曹处长意味深长的表扬令我感觉十分别扭,我苦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曹处长又说,公司又要发季度奖了,你知道的,工人和咱们管理层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我依然苦笑了一下,还是没有吱声。

曹处长话锋一转,说,你都二十九了,应该找对象了。

我说,不急。

曹处长说,年龄不饶人,错过最佳时机你会后悔的。

曹处长的劝告显然是善意的,但我却十分反感。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他的劝告也并不是没有道理。所以等曹处长一出去,我便迫不及待地拨通了曲丽的电话。

我说,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曲丽说,今晚不行。

我说为什么?

曲丽说,尹总晚上要招待省公司的领导,叫办公室的女士都去参加。

我说,你又不是办公室的。

曲丽说,从今天开始,我调到老总办公室了。

放下电话后我发呆了半晌,接着便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袭上心头。想不到刘洪力的死会把曲丽推向高一层的位置,这为什么呢?我回答不出来,我的心已经乱得不能再乱了。

下班后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回家,而是独自一人去了一家火锅店。我本想约曲丽一起去西餐厅的,但剩下我一个人就用不着去西餐厅了,一个人是不需要那种情调的,热辣的火锅也许更适合我此时的心情,热汤辣酒,出一身汗我也许会好受一些。

火锅店的生意十分火暴,我好不容易在一个犄角处找了个小桌坐下。一个火锅,半斤白酒,在吵吵嚷嚷的氛围中我很快出了一身透汗,而一种倾吐欲也像出汗一样在体内迅速升温。我真的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是我跟谁说呀,我又说什么呢?

我喝了一口酒,又喝了一口汤,我的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从一张张挂着汗珠的紫红色的脸上划过,我知道自己的脸也和他们一样是紫红色的。他们都在大声讲话,声音兴奋,喜气洋洋,而我的倾吐欲也在体内疯狂游走,拼命地在寻找着一个突破口。

在无数陌生的脸中间,我终于找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我像抓

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兴奋起来。我毫不犹豫地站起身,绕过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走到那张熟悉的脸面前。我冲他大吼了一声,我说老陈你怎么在这。

老陈正和几个工友在一起喝酒,瞧他的脸色和声调就知道他一定喝了不少的酒。酒精令他丧失了惊讶与疑问的能力,他大着舌头反问我,就可以你在这,就不可以我在这呀?

我没说不可以你在这,但刘洪力他不能在这了。我说。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是在讲酒话,但我实在控制不了自己。

你别提他好不好?老陈说。

你怕我提他,你对不起他是吗?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明明他是在高加器解体四十八小时后进去干活的,你却作证说不是。

四十八小时或不是四十八小时又怎样?老陈梗着脖子说,即使他是四十八小时后进去干活的,不还是照样出事故了!

我一下子被他问住了,或者说我突然有了一种恍然大悟之感,随即酒劲也散去大半。我清醒地想,我怎么忽略了一个很浅显的问题呢?不光是我,那么多精明人怎么都忽略了这个问题呢?

髙加器里的设备都是劣质的,四十八小时也晾不干就是正常现象了。老陈说。

怎么用这样的设备?我说。

设备都是尹总引进的。老陈说。

难道没人管吗?我说。

尹总是管别人的,谁敢管尹总呀,谁又能管尹总呀?老陈说,来,干一杯!

我接过老陈递过来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由于喝得太猛,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